《《南与北的叙事诗》》九点睡觉的猫

4、诗词课

　　周四下午两点二十五分，逸夫楼206教室。
　　苏棠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摊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窗外银杏叶正黄，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她今天穿了条浅杏色的小裙子，袖口有些长，盖住了半个手背。林薇本来要和她一起来听课，临时被辅导员叫去，于是座位上只有她一个人。

　　两点二十九分，教室里渐渐坐满。这门《唐宋词专题研究》是文学院的精品选修课，向来人气很旺。前排有几个学生在低声讨论李清照的用典，后排有人在赶着补笔记。

　　两点三十分整，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
　　苏棠原本低头看着课本，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在身旁的空位坐下。深蓝色的连帽薄卫衣，有些眼熟。她抬起头，怔住了。
　　沈屹坐在她右边的座位上，正在从背包里往外拿笔记本。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本来就该坐在这里。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你……”苏棠开口，声音有些滞涩。
　　“来听课。”沈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下雨了”。他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又从包里拿出一支黑色钢笔——不是实验室常用的签字笔。
　　“你怎么知道这门课？”苏棠问，心脏在胸腔里轻轻跳动。
　　“上周在食堂，你说周三晚上有诗词鉴赏。”沈屹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纸上是空白，“但我周三晚上有组会。查了课表，发现这个时间段也有诗词相关的课。”
　　他说得很简单，仿佛这只是个逻辑推理题：已知A课程时间冲突，求可替代的B课程。但苏棠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总觉得这个简单的推理背后，藏着某种不简单的东西。

　　上课铃响了。授课的孙教授走上讲台，是个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先生。他笑眯眯地环视教室，目光在沈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今天我们讲李商隐。”孙教授开口，声音温和，“都说李商隐的诗难懂，用典隐晦，意境朦胧。但恰恰是这种朦胧，给了我们无限的阐释空间……”
　　苏棠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她摊开笔记本，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写下第一个字。她能感觉到身旁沈屹的存在——他坐姿端正，背挺得很直，目光专注地看向讲台。他的呼吸很轻，但在一片安静中，她能清晰地听见。
　　“比如这首《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孙教授在黑板上写下诗句，“字面上写的是昨夜的情景，但‘星辰’与‘风’，‘画楼’与‘桂堂’，营造出的是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
　　沈屹低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着什么。苏棠用余光瞥见，他的字迹很工整，是那种横平竖直的楷书。她以为他会听不懂，会茫然，但他记录的速度并不慢。
　　“李商隐擅长用意象的叠加，来构建情感的迷宫。”孙教授继续说，“我们读他的诗，常常觉得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却不知所云。这种阅读体验本身，就是一种隐喻——就像人与人的理解，有时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苏棠的笔尖顿了顿。她感觉到沈屹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课讲到一半，孙教授让学生分组讨论：选择一首李商隐的诗，分析其中的意象组合与情感表达。教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沈屹侧过身来，面对着苏棠。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扶手，距离很近，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瞳的颜色——是很深的褐色，在教室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
　　“我听懂了一部分。”沈屹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但不理解为什么要把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
　　苏棠想了想：“也许对李商隐来说，那些情感本身就很复杂，无法简单直接地表达。”
　　“物理里，复杂的事物我们会设法用简洁的公式描述。”
　　“感情不是物理现象。”苏棠轻声说，“没有万能公式。”
　　沈峙沉默了。窗外吹进一阵风，翻动了苏棠摊在桌上的书页。她伸手按住，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沈屹放在桌上的手背。
　　温热的触感。两人都愣了一下。
　　“抱歉。”苏棠迅速收回手，耳根发热。
　　沈屹的手在原处停留了一秒，才缓缓收回。“没关系。”他说，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讨论时间结束。孙教授请学生分享见解。有个男生站起来分析《锦瑟》，说得慷慨激昂。苏棠听得很专注，偶尔低头记笔记。当她再次抬头时，发现沈屹在看她。
　　不是看黑板，不是看教授，是在看她。他的目光很安静，带着些许探究，像是在观察什么有趣的现象。
　　苏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转过头，假装继续听讲，但脸颊的温度在上升。

　　下课铃响起。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教室里恢复嘈杂。
　　“有帮助吗？”苏棠一边整理书本，一边问。她没有看沈屹，像是在问空气。
　　“有。”沈屹合上笔记本，钢笔在指间转了一圈——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苏棠见过，“至少我知道了，有些东西确实无法简化。”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教室。秋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
　　“回宿舍？”沈屹问。他背着深蓝色背包，站在她身旁半步的位置。
　　“嗯。你……回实验室？”
　　“今天不去了。”沈屹说，“数据需要重新处理，明天再说。”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逸夫楼前的银杏大道上满是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光影斑驳。
　　“你为什么来听这节课？”苏棠终于问出了从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沈屹的脚步顿了顿。他们停在了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下，金黄的叶子在头顶簌簌作响。
　　“想了解一下。”他说，目光看向远处，“你感兴趣的东西。”

　　风吹过，一片银杏叶旋转着落下，正落在苏棠的肩头。她刚要抬手拂去，沈屹已经伸出手，轻轻捏起了那片叶子。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衣服，触感很轻，但她感觉到了。
　　“谢谢。”苏棠说，声音有些轻。
　　沈屹捏着那片银杏叶，叶柄在指间转了转。“挺好看的。”他说，然后看向她，“你要吗？”
　　苏棠怔了怔，接过叶子。银杏叶在她掌心躺着，叶脉清晰分明。
　　他们继续往前走。快到宿舍区分岔的路口时，沈屹忽然开口：“下周末去博物馆之前……”
　　苏棠转头看他。
　　“如果你还需要讨论什么，”沈屹说，目光落在前方的路上，“可以提前找我。我周三下午之后都有空。”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像是个普通的合作提议。但苏棠听出了其中细微的不同——不是“我们可以讨论”，而是“你可以找我”。
　　“好。”她说，“如果有需要的话。”
　　走到七号楼前，苏棠停下脚步。沈屹也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那……”苏棠握紧了手中的银杏叶，“下周见？”
　　“下周见。”沈屹点头。

　　苏棠转身走进楼里。踏上楼梯时，她透过玻璃门回头看了一眼。沈屹还站在原地，站在那棵银杏树下，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了大概十秒钟，然后转身离开。
　　苏棠回到307宿舍时，林薇已经回来了，正趴在床上刷手机。
　　“怎么样怎么样？课有趣吗？”林薇头也不抬地问。
　　“还行。”苏棠把书包挂在椅背上，小心地把那片银杏叶夹进笔记本里。
　　“对了，我刚听隔壁宿舍说，今天诗词课上有个物理系的男生。”林薇忽然坐起来，眼睛发亮，“是不是沈屹？”
　　苏棠的动作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啊？”林薇跳下床，凑到苏棠面前，“我聪明呗！你想啊，物理系的，会跑去听诗词课，除了他还能是谁？怎么样，他听得懂吗？”
　　“应该……能听懂一部分。”苏棠避开了林薇探究的目光。
　　“那他为什么要去啊？”林薇追问，“该不会是……”
　　“可能是因为博物馆项目需要补充背景知识吧。”苏棠打断她，语气尽量平静，“毕竟讲解时要涉及□□分。”
　　林薇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哦——为了项目啊。那可真是敬业呢。”
　　苏棠不理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笔记。屏幕上跳出文档界面，她却对着空白页面发了好一会儿呆。脑海中浮现的是课堂上沈屹认真记笔记的侧脸，是他伸手拂去她肩上落叶的指尖，是他站在银杏树下说要“了解一下她感兴趣的东西”的神情。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苏棠合上电脑，走到窗边。夜幕降临前的天空是温柔的靛蓝色，远处教学楼的灯光依次亮起。
　　她拿出那片银杏叶，对着台灯的光看。叶脉在光照下半透明，像精致的丝绸纹理。
　　手机在这时震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苏棠刚要放下手机，又有一条新消息弹出。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内容是简短的两句话：
　　“今天的课很有意思。孙教授讲李商隐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让我想起傅里叶变换——不相干的信号，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换。”
　　没有署名。但苏棠知道是谁。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在回复框上方悬停。最终，她打下一行字，发送：
　　“那下次可以讲讲傅里叶变换。”
　　发送完毕，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走到窗边。夜空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开始稀疏地出现。晚风吹进来，带着秋天特有的清凉。
　　她想起沈屹今天穿的那件深蓝色卫衣，想起他记笔记时微微皱起的眉头，想起他说的“想了解一下你感兴趣的东西”。
　　窗外，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正静静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