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的叙事诗》》九点睡觉的猫

5、一周后的试探

　　周四晚上九点二十，男生宿舍十三号楼，311室。
　　沈屹坐在书桌前，文档里是写了一半的实验报告。光标在段尾规律地闪烁着，像某种无声的催促。他已经盯着这行字看了十分钟，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手机屏幕暗着，安静地躺在笔记本旁边。
　　距离上次和苏棠说话，已经过去整整七天。
　　上周四的诗词课后，他们发了那条关于傅里叶变换和李商隐的消息。对话很简短，很自然，像秋日里一片轻轻落下的叶子。之后的一周，博物馆项目没有安排，他们没有理由联系。
　　这正常吗？沈屹不知道。他的人际关系经验里，没有这样的参照系。在实验室，交流是功能性的：数据有问题、进度需要同步、论文要修改。一切都清晰、直接、有明确的目的。
　　而现在这种微妙的空白，这种既不是有事要谈、也不是完全陌生的状态，让他感到陌生。像解一道条件不足的方程，变量太多，约束太少，解题思路模糊不清。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沈屹几乎是立刻看过去——是班级群的通知，关于下周实验课。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文档还是那段话，光标还在闪烁。窗外传来隐约的篮球声，有人在夜里加练。宿舍里很安静，同寝的徐航戴着耳机在看电影，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回来。
　　周三下午他说“周三之后都有空”，她说“如果有需要的话”。这算是一个开放的邀请，还是一个礼貌的回应？如果是邀请，为什么一周过去，她没有联系他？
　　沈屹的眉头微微皱起。这不是他习惯的思考方式——他习惯明确的条件和推导，而不是这样模糊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情感逻辑。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苏棠的信息框。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上周四，她说的“那下次可以讲讲傅里叶变换”。
　　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指尖在输入框上方悬停。想说什么？说傅里叶变换？说新查到的青铜器资料？说……任何能开启对话的话？
　　但每个开头都被他自己否决了。太刻意，太突兀，太……不像他。
　　沈屹放下手机，靠向椅背。

　　宿舍的门在这时被推开，周牧野哼着歌走进来，头发还湿着，脖子上挂着毛巾。
　　“哟，沈大学霸居然没在看书？”周牧野把书包扔到沈屹旁边的椅子上——他就住隔壁312，数学系的。两人是篮球场上认识的，这学期常常约着一起打球，关系不错。周牧野性格外向，和谁都能聊，经常会来沈屹宿舍串门。
　　“等人消息呢？”周牧野拖过椅子在沈屹旁边坐下，瞥了眼他面前亮着的手机屏幕，又看了看空白的文档，露出促狭的笑。
　　沈屹没说话。
　　“苏棠？”周牧野挑眉。他在博物馆书画组，搭档正是林薇。这几周一起准备讲解，两人从最初的互相嫌弃到后来的默契配合，关系近了不少。林薇常在他面前提起宿舍的事，自然也包括苏棠——那个在青铜器组、沉静认真的中文系女生。更重要的是，上上周在博物馆，他注意到沈屹看苏棠的眼神——那种专注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不像是普通同学。
　　“没有。”沈屹否认得太快。
　　周牧野笑了，也不追问。他想起昨天林薇在微信上吐槽，说苏棠这周时不时会盯着手机发呆，问她怎么了又说没事。“女生宿舍那边最近可有点不一样。”他状似无意地说，拿起手机划了划，“说起来，林薇刚给我发消息，说她们宿舍明天下午没事。我在想，要不要组个局？”
　　沈屹看向他。
　　“桌游？密室逃脱？或者就找个地方喝东西。”周牧野晃了晃手机，“咱们这边我、你，再叫上徐航，她们那边苏棠、林薇，还有另外两个室友，那……再叫上王骁吧，他是我高中同学，正好和你在一个组，你也算是熟悉，正好。”
　　“她们会答应吗？”沈屹问。
　　“让林薇去问啊。”周牧野已经开始打字，“就说博物馆项目组想团建，增进了解——多正当的理由。”
　　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笑容加深。
　　“林薇说她们都有空！问具体时间地点。”周牧野把屏幕转向沈屹，“看，她还特意问‘沈屹去不去’。”
　　沈屹看向屏幕。聊天记录里，林薇的最后一条消息是：“都有空～去哪？沈屹也来吗？”
　　“那你回什么？”沈屹问。
　　“我问她们想玩什么。”周牧野打字，“密室逃脱？桌游？或者就简单坐坐？”
　　等待回复的间隙，宿舍里安静下来。沈屹重新看向电脑，但心思已经不在报告上。他想起上周四诗词课上，苏棠认真记笔记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发梢的样子。
　　手机又震动了。周牧野看了一眼：“密逃吧，她们说学校后街新开了家‘幽墟’桌游店，评分不错。”
　　“行，那就明天下午两点？”沈屹说。
　　周牧野发消息确认。很快，林薇回复：“OK，明天下午两点，‘幽墟’见～”
　　“搞定！”周牧野站起身，“那明天见。对了——”他走到门口，回头对沈屹眨眨眼，“明天好好表现。密逃可是考验逻辑和观察力的，你这个物理系高材生，可别输给我这个数学系的。”

　　宿舍门关上。沈屹坐在原处，看着手机屏幕。他点开和苏棠的对话框，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他犹豫了几秒，输入：
　　“明天下午密室，你会来吧？”
　　发送。然后盯着屏幕。
　　时间变得很慢。电脑屏幕的右下角，数字从21:37跳到21:38。窗外篮球场的运球声停了，夜晚更安静了。
　　手机屏幕亮了。
　　苏棠回复：“嗯，林薇跟我说了。你会来吗？”
　　沈屹打字：“会。”
　　“好，明天见。”
　　简单的对话。沈屹看着最后那句“明天见”，看了很久。然后他放下手机，重新面对电脑屏幕。文档依然还没进展，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也许能写完了。

　　而在女生宿舍307，林薇趴在床上，晃着脚丫，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兴奋的脸上。
　　“搞定！”林薇宣布，“明天下午两点，密逃！”
　　陈思思从书里抬起头，有些不安：“我们真的要去吗？我……我不太会玩。”
　　“没关系，有我在呢。”赵晓芸推了推眼镜，目光还盯着电脑屏幕，“解密本质是思维逻辑类的游戏，包我身上。”
　　苏棠没说话。她拿着手机，屏幕亮着，是沈屹发来的消息：“明天下午密室，你会来吧？”
　　很简单的问句，但她盯着看了很久。一周没有联系，她以为他们不会有交集。但现在，他又出现了，用这种自然的方式。
　　她回复“嗯”，然后又补了一句“你会来吗？”。
　　他很快回“会”。
　　然后她说“明天见”。
　　简单的对话，但让她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棠棠，你明天穿什么？”林薇从床上探头。
　　“随便吧。”苏棠说，把手机放在桌上。
　　“怎么能随便！明天沈屹肯定在！”林薇坐起来，“你得好好打扮一下！”
　　“只是游戏而已……”苏棠的声音渐低。
　　“只是游戏？”林薇促狭地笑，“那谁刚才看手机时，嘴角都扬起来了？”
　　苏棠不说话了。她起身去洗漱，冰凉的水扑在脸上，稍微平复了脸颊的温度。镜子里，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亮，像含着一整个秋天的星。
　　回到书桌前，她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洒下来。窗外夜色深沉，远处路灯排成一列，像一条发光的珠链。

　　深夜十一点半，苏棠刚躺到床上，手机就在枕边震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林薇发来的微信消息：
　　“我刚建了个群，把明天要去的都拉进来了！[链接：明天蜜桃小分队]”
　　苏棠点进链接，群里已经有三个人——林薇、周牧野，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生，微信名是简单的“骁”，头像是一只橘猫打哈欠的表情包，应该是王骁。
　　“欢迎苏棠！”林薇在群里发了个撒花的表情。
　　周牧野立刻跟上：“欢迎欢迎～明天请大家喝奶茶！”
　　王骁发了个猫猫点头的表情。
　　苏棠回了句“谢谢”，正要退出，群成员列表里又多了两个人——陈思思和赵晓芸被林薇拉进来了。
　　林薇在群里说：“明天下午两点，不见不散～”
　　“收到。”赵晓芸回。
　　陈思思发了个可爱的兔子点头表情。
　　苏棠看着群聊界面，目光落在群成员列表的最后一个名字上。沈屹还没进来。
　　她正准备放下手机，屏幕忽然刷新了一下。群成员列表多了一个人。
　　微信名是“Y”，头像是深蓝色的星空照片，照片一角有个小小的、模糊的天文望远镜轮廓。很符合他给人的感觉——简洁，冷静，带着理科生特有的秩序感。
　　“欢迎沈屹！”林薇立刻发消息。
　　沈屹在群里回了个简单的“大家好”。
　　很平常的招呼，但苏棠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几秒。她点开头像大图，星空照片拍得很清晰，能看见隐约的银河轮廓。照片应该是他亲自拍的——她想起他说过喜欢观察，喜欢用物理理解世界。
　　退出大图，她发现微信通讯录那里有个小红点。点开，是新的好友申请。
　　申请人的头像是那片星空，备注只有两个字：“沈屹”。
　　苏棠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床单上投下一道银白的光痕。宿舍里很安静，能听见林薇敲手机屏幕的嗒嗒声，陈思思翻身的窸窣声，赵晓芸平稳的呼吸声。
　　她点了“通过验证”。
　　几乎是立刻，聊天界面跳出来。沈屹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怕明天找不到地方，先加一下。”
　　很合理的解释。苏棠打字：“嗯，定位我发你？”
　　“好。”
　　苏棠把定位发过去。沈屹很快回复：“收到了，谢谢。”
　　对话停在这里。苏棠盯着屏幕，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她想起上周四诗词课后的那条消息，想起这一周空白的聊天记录，想起刚才他说“明天见”时，心里又出现了那种轻微的、加速的感觉。
　　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发了一句：“明天见。”
　　“明天见。”沈屹回。
　　简单的对话，在深夜的手机屏幕里，泛着微弱的白光。苏棠看着最后那句“明天见”，看了很久，然后按熄屏幕。
　　手机放在枕边，她闭上眼睛。黑暗中，脑海里浮现的是沈屹的微信头像——那片深蓝色的星空，安静，浩瀚，带着某种遥远的温柔。
　　她想起他说过，物理是理解世界规律的语言。那文学呢？文学是理解人心的语言吗？
　　如果是，那他们现在，是不是在用两种不同的语言，试图读懂同一件事？
　　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秋夜渐深，整栋宿舍楼都安静下来。

　　而在男生宿舍311，沈屹也刚放下手机。
　　他看着微信界面里，苏棠的头像——是手绘的一朵浅粉色的海棠花，在阳光下微微绽放，花瓣边缘透着光。她的微信名是“酥糖”，给人一种很甜，甜到心里的感觉。朋友圈没有设置背景图，干净得像秋日的天空。
　　他点进她的朋友圈。最近一条是三天前发的，只有一张照片：图书馆窗外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配文是：“知秋。”
　　再往前翻，是两周前的一条，照片是博物馆青铜器馆的入口。配文：“开始。”
　　简洁，克制，像她本人。
　　沈屹退出朋友圈，回到聊天界面。最后一句“明天见”还停留在那里。他点开输入框，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退出了。
　　他放下手机，躺回床上。黑暗里，他想起刚才在群里看见苏棠进群时的提示，想起她通过好友申请的速度，想起她发来的那句“明天见”。
　　这些细碎的片段，像实验数据里的信号点，散乱，但隐约呈现出某种规律。
　　他不确定那规律是什么。就像他不确定此刻心里那种隐约的期待，到底源于什么。
　　是源于明天要见的这个人，还是源于这个人带给他的、全新的、无法用公式描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