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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别再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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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安意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舅舅说的是。只是……父亲在世时,曾带我去过几回‘锦云绸缎庄’,说那是给我备的嫁妆,让我日后记得去看顾。昨夜梦回,想起此事,心中实在难安。”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又执拗:“安意自知年幼不懂经营,绝不敢插手。可否……请舅舅将家中产业名目略说一二?哪怕只是听听名字,知道父亲母亲曾为安意经营过这些,心里也能踏实些。不然,总觉得自己像个忘了父母心血的……不孝女。”
安嘉言眼底的讶异这次未能完全掩住。他目光飞快扫过垂首的云姑姑,心中了然,这绝非小女儿家的突发奇想。
“锦云庄……”他缓缓重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某处停顿了一下,“你父亲,连这个都同你说了?”
“父亲只是带我去过铺子两回,随口提了一嘴,是云姑姑帮我记下的。”田安意乖巧答道。
短暂的沉默在舱房中弥漫。安嘉言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声音依旧温和:“这份清单关乎你父母半生心血,并非儿戏。如今在船上诸事不便,仓促间若有疏漏,反倒不美。”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田安意略显苍白的脸:“况且此事关乎安家体面,非你我二人之事。你外祖母和两位舅舅都在京中盼着你,届时由长辈们一同见证,将条目一一厘清,岂不更加周全?”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田安意一时语塞。
安和弘适时接话,语气严肃:“表妹年幼不知,遗产交接这等大事,最重章程。若在途中仓促办理,日后难免落人口实。”
田安意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她突然意识到,在她自怨自艾地把自己当做依附舅家的孤女时,世俗眼中,她其实代表着整个田家。
这个认知让她既感压力,又生出几分底气。无论如何,三舅舅都不可能私下单方面与她谈财产了。这或许倒不是坏事。
她转向云姑姑,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助:“姑姑,你最知我的心。我只是想求个心安,难道连提前知晓一二都不合规矩么?”
云姑姑垂首,语速平缓:“姑娘思亲心切,奴婢明白。只是‘心安’需得建立在‘理得’之上。舅老爷思虑周全,待到了京中,在众位长辈见证下交割清楚,届时每一分产业都明明白白,那才是长久的心安。”
好一个“心安需得理得”!田安意听出了弦外之音,云姑姑在提醒她,此刻强求反而会授人以柄。
安嘉言深深看了云姑姑一眼,轻拍田安意的肩:“你且安心。到了京城,舅舅自会从旁提点。这份清单不仅是你父母的遗泽,更是家族对你的期许,必须光明正大地交接清楚。”
田安意深吸一口气,听懂了这以体面为名的拖延。只是不知确如舅舅所说为了周全,还是另有深意,她现在也无从得知。
再抬眼时,她脸上已堆起乖巧的浅笑,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愧:“是安意太过心急了,多谢舅舅、表哥教诲。那就……一切依舅舅安排。”
当安嘉言再次轻拍她肩膀时,田安意温顺地低下头,心底暗暗提醒自己,光有勇气还远远不够,她需要的是智慧和耐心。
祝宥和自从跟着安三叔上船起,就听说同行的田姑娘是位官家小姐。他知道自己是借她的光才能搭船北上京城,投靠父亲的好友,心里打定主意尽量不去打扰她。
哪知第一次见面,就撞见她胡言乱语地跳河。
在他手忙脚乱协助救人时,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想是不是自己撞见她的怪异行为,才让她羞恼跳河;一会儿又想,她那些奇怪的话难道是真的,跳河就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
直到人被救上来,确认无碍后,他才从安和弘口中得知,这位田姑娘此前已经落水过一次,且与她一同落水的双亲都已离世,一家三口只剩她一人活着。
霎时,他似乎理解了她的胡言乱语,没有父母的地方,算什么家呢?
田安意与三舅舅那场未果的谈判后,一时没想起要找祝宥和探口风,只是茫然地想四处走走。不知不觉又来到昨日跳河的船尾角落,却见那清瘦背影正倚栏而立。
想到他刚才在舱室内惊诧的眼神,她不由得升起逗弄之心。
此刻祝宥和正无意识地满脑子想着田安意,甚至在想象中将她美化成一位经历家变后性情大变的可怜官家小姐。正当他自我感动得几乎愿为她当牛做马时,忽听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被昨日的变故吓怕了,迅速从思绪中抽身,猛地回头。
见是田安意,他眼瞳骤缩,惊惶之色立现,下意识上前半步警告:“你今日别再跳了!”说罢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田安意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正欲抬手拍他,不料他突然回头。听他这样说,顿时气笑了:“谁要跳!昨日是意外!今日清醒得很,绝对!不!跳!”
风过船舷,只剩一片死寂的尴尬。
良久,田安意瞪着他,又示意他看自己那仍被握住的手臂。
祝宥和慌忙松手,随即又轻轻虚握住,只是力道小了许多。他受不住这沉默,试图缓和:“你昨日的表现,像是神思不稳……确是病征……应寻良医诊治!”
“你是说我有病?”田安意瞬间炸毛,“我本就没想跳!就站那儿抱怨几句气话,谁让你冲过来拽我?吓我一跳才滑下去的!都怪你!”说着拨开他那虚握的手。
祝宥和被这倒打一耙噎住,憋得脖子通红,半个字也吐不出,一气结转身欲走。
“等等!”田安意见玩脱了,忙收起嬉笑,小跑拦住他,声音软下来:“祝公子留步!我是特意来道谢的!方才是……是气你防我如洪水猛兽,心里不痛快才口不择言……我给你赔不是!”说着规规矩矩福了一礼。
祝宥和猝不及防,伸手欲扶又闪电般缩回,耳尖泛红。见她诚恳,语气缓了下来,带着无奈:“……总不能见死不救。”
气氛稍缓。
田安意抓住时机,抬头直视他,眼神坦荡又藏着一丝紧张:“祝公子,我昨日落水前的胡话……你可还记得?”
祝宥和没好气:“那般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之言,如何能忘?”
“那你……信不信?”
“自然不信!”祝宥和斩钉截铁,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探究,“但你既敢说,又为此跳河……行径太过反常。且……”他顿了顿,“你行事做派,确与寻常闺秀……大不相同。”
田安意心思急转,立刻扮作委屈叛逆状:“就因为‘不同’啊!从小被人指指点点,说我离经叛道!烦透了!昨天那些胡话……就是气不过故意唬人的!就想让他们知道我天生学不来规矩,省得再逼我装模作样!”
祝宥和沉默片刻,望向奔流的江水,声音低了些:“即便你坐实了‘天性不同’……他们仍会要你学规矩。你既在此间,便须循此世之规。你想不想……不重要。很多人,都会要你这么做。”
田安意一怔,未料他如此老成,脱口问道:“那你呢?你应该是个书生吧?难不成你不想……读书考科举?”
祝宥和眼神一凝,摇头干脆而坚定:“不。我要读书,要考科举。”
田安意哑然。两人道不同。
她肃然道:“昨日之事,无论胡话还是落水,请祝公子务必保密!”
祝宥和淡然瞥她一眼:“放心。那般言语,说了也无人信。既无人信,便无可说。”
田安意心头大石落地,展颜一笑:“如此,多谢祝公子!告辞。”
她转身欲走,却听祝宥和在身后稍稍提高声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