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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007章 迷路的男孩 ...
腊月二十八的内海,街道在年关的重压下微微隆起,像一条撑得太饱的巨蟒。办年货的人流从每个门洞里涌出,手里拎着的猪头、活鱼、成捆的鞭炮,都成了这巨蟒腹中未消化的块垒。红灯笼在寒风里滴血似的晃着,孩子们试放鞭炮的噼啪声,听起来像是巨蟒关节在脆响。
叶葆启坐在群工部改成的“春节接待室”里,感觉自己成了这巨蟒的某一节脊椎。从早上八点开始,电话铃声就没停过,每一通都是一个疼痛的骨节在呐喊。老太太的年画被楼上漏下的水泡成了混沌的山水,中年男人买到的假茅台在电话里散发着虚构的酒香,失恋的小伙子声音里的裂缝比内海河冬天的冰面还要细密。
解平生坐在对面,用红蓝铅笔在值班表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他说:“过年过的是人情的炼金术,可炼出来的多是废渣。”
中午时分,素琴提着饭盒来了。铝制饭盒在她手里冒着热气,盖子被蒸汽顶得轻轻跳动,像颗温热的心脏。她打开盖子,饺子整齐地排列着,每一个的褶皱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年轮。
“趁热。”素琴说,声音里也有蒸汽的湿润。
叶葆启刚夹起一个饺子,电话响了。那铃声尖锐得不像话,仿佛要刺穿耳膜。他放下筷子接起来,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焦急得像在油锅里蹦跳的黄豆:“记者同志!节约桥底下!捡了个孩子!冻僵了!说话跟鸟叫似的!”
叶葆启和解平生对视一眼。解平生已经抓起军大衣,那件大衣在他手中展开时,扬起了一阵灰尘,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像是时间的碎屑。
素琴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身影,低声说:“晚上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叶葆启回头看了一眼,素琴的脸在冬日苍白的光里,像一枚浸在米酒里的糯米团子。
节约桥横在内海北郊,是座老得牙齿松动的桥。桥下干涸的河床裸露着,像大地裂开的黑色牙龈。叶葆启他们赶到时,一群人围在那里,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现场。
几个穿迷彩服的民警站在圆心,其中一个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七八岁,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头戴一顶少数民族的小花帽,帽子上的金线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神秘光泽。他闭着眼,睫毛长得不可思议,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解老师!”一个民警认出了解平生。解平生体院毕业后曾是他们教官,教他们如何用身体制服暴力,现在他们却要用身体温暖一个迷途的孩子。
民警把孩子抱进警车,打开暖气。热风从出风口涌出,带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孩子在这气味中慢慢苏醒,睁开眼。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深处有戈壁的风沙在盘旋。
他说了一串话,音节跳跃如溪涧中的卵石相撞。没人听得懂。
叶葆启蹲在车门口,看着这双眼睛。忽然,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老家见过的一匹小马驹。那小马驹也是这样的眼睛,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后来小马驹掉进山沟死了,眼睛被乌鸦啄食,只剩下两个空洞,里面住进了风声。
“找个翻译。”叶葆启说。
民警骑上三轮摩托走了。摩托的排气声在寒风中拉得很长,像一声痛苦的叹息。
等待的时间里,叶葆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糖纸是红色的,已经被体温捂得发软。他剥开糖纸——那剥开的动作缓慢得近乎仪式——将糖递给孩子。
孩子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接过糖放进嘴里。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那瞬间,叶葆启看见他眼中有整个塔克拉玛干的星空在闪烁。
翻译来了,是个叫买买提·艾力的西部男人。他的络腮胡子浓密得像一片黑森林,说话时,胡须随着音节颤动,仿佛那些话语是从胡须的根部生长出来的。
买买提钻进车里,用叶葆启听不懂的语言与孩子交谈。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在哄睡一个不安的灵魂。孩子哭了,泪水滚落,在冻红的脸上划出闪亮的轨迹。
“他叫阿迪力,意思是‘正义’。”买买提翻译道,“他跟爸爸来的,人太多,走散了。”
“他爸爸呢?”
“不知道。孩子只记得爸爸叫‘阿塔’,那是‘父亲’的意思。”
叶葆启看着孩子哭泣的脸,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父亲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在说:“葆启,过年了,要好好过。”什么叫好好过?父亲没说。现在他看着这个叫“正义”的迷失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电话一个个打出去,每个电话都是一次投石问路,石沉大海。就在希望像夕阳一样即将沉没时,鸿运区丁沽街派出所回话了:有个西部男人报案丢了儿子,特征完全吻合!
警车载着阿迪力驶向派出所。路上,叶葆启问买买提:“想家吗?”
买买提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得足以让一辆马车从喀什走到乌鲁木齐。最后他说:“想。但这里的钱会变成喀什噶尔的馕,吐鲁番的葡萄,我妻子耳坠上的银月亮。”
叶葆启点点头。他理解这种变形记——他自己不也把青春变成了铅字,把理想变成了每月的工资条吗?
丁沽街派出所里,阿不都·热合曼一见到儿子,整个人像被闪电劈开的胡杨,僵硬了一瞬,然后崩溃般扑上来。他抱住阿迪力,用叶葆启听不懂的话喊着一连串的词语,那些词语在空中碰撞、碎裂,变成金色的粉末洒落。
父子俩的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叶葆启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感到眼眶发热。他想,眼泪大概是一种通用的语言,比任何字典都丰富。
阿不都用生硬的汉语道谢,握每个人的手。他的手粗糙得像戈壁滩上的石头,但温暖,那温暖透过皮肤,一直传到叶葆启的骨子里。
回程的路上,天色已晚。街边的灯笼都亮了起来,连成一条红色的河,在冬夜里缓缓流淌。解平生开着车,忽然说:“老叶,你相信命运吗?”
叶葆启看着窗外流淌的灯火:“以前不信。现在觉得,命运可能就是无数偶然串成的必然。”
“像今天的相遇?”
“像今天的相遇。”
平安胡同里,炖肉的香味浓得像实质的雾,包裹着每一个归家的人。叶葆启推开门,看见素琴正在剁肉馅。菜刀起落,在砧板上敲击出稳定的节奏,那节奏与他的心跳渐渐同步。
“回来了?”素琴没抬头,继续剁着。
“回来了。”
“孩子找到了?”
“找到了。”
素琴停下刀,抬头看他。她的眼睛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像两口深井,井底有月亮。“那就好。”她说,又低头继续剁肉。
咚咚咚,咚咚咚。菜刀与砧板的对话,讲述着千百年来中国家庭最朴素的故事。
小舟举着糖葫芦跑进来,糖葫芦上的山楂红得发亮,像一颗颗微缩的太阳。“爸爸!姥姥说吃了糖葫芦,一年都甜!”
叶葆启抱起儿子,闻到他头发里有阳光和冰糖混合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突然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年夜饭摆上桌时,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红烧鲤鱼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四喜丸子圆滚滚地挤在盘子里,炖肘子皮上的油光映着灯影,颤巍巍的,像液态的黄金。
叶葆启说起阿迪力的故事。小舟听得入神,嘴里的饺子忘了嚼。
“爸爸,那个小哥哥找到爸爸了,是不是特别高兴?”
“特别高兴。”
“要是我也丢了,爸爸能找到我吗?”
叶葆启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个问题里有整个宇宙的重量。“能。”他说,“就算你变成一阵风,一滴雨,一粒沙,爸爸也能找到你。”
素琴夹了块鱼放进小舟碗里:“咱们一家人,就像这鱼,骨头连着肉,肉连着皮,分不开的。”
吃完饭,叶葆启带小舟去放鞭炮。二踢脚炸响时,他捂住小舟的耳朵,感觉到儿子的小脑袋在自己手掌下轻轻震颤。那震颤顺着胳膊传上来,一直传到心里,在心壁上激起细密的回声。
夜空中的烟花一朵接一朵绽放。红的像血,绿的像翡翠,金的像皇帝龙袍上的绣线。小舟靠在他怀里,轻声说:“爸爸,烟花是不是天的伤口?”
叶葆启愣了一下。他从未这样想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它们很美,但很快就消失了。像伤口愈合前最后的绚烂。”
叶葆启抱紧了儿子。这个七岁的孩子,用一句话道破了生命的某种真相。
午夜十二点,新年的钟声敲响。鞭炮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整个城市。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叶葆启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他搂着素琴,站在窗前,看烟花在夜空中写下转瞬即逝的史诗。
“又一年了。”素琴轻声说。
“又一年了。”
“葆启,新年有什么愿望?”
叶葆启想了想。愿望有很多,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多。但最终,他说:“希望记忆能比遗忘跑得快一些。”
素琴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那个孩子,”叶葆启解释道,“如果有一天他长大了,忘记了今天的事,那么今天的寻找、眼泪、重逢,不就都白费了吗?记忆是唯一能对抗时间的东西。”
素琴靠在他肩上,没说话。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一朵巨大的金色菊花在空中盛开,缓缓凋零,花瓣散落成无数光点,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
叶葆启忽然想起阿迪力吃糖时的笑容。那个笑容里有什么呢?有塔里木河清晨的水汽,有天山雪线折射的阳光,有爷爷讲述的《玛纳斯》史诗的片段,有母亲纺织时哼唱的古老歌谣。所有这些,都被一块廉价的糖果唤醒,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个寒冷的冬日。
这就是魔幻现实吧,他想。最平凡的事物里,藏着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夜深了,鞭炮声渐渐稀疏,最后完全停止。城市陷入沉睡,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像梦的碎片漂浮在夜色中。
叶葆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听见素琴均匀的呼吸声,听见小舟在隔壁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听见远处火车的汽笛——那汽笛声悠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好好过。”现在他大概明白了,好好过,就是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在记得与遗忘之间,走出自己的路。
窗外,天色渐渐发白。新年的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线。那线慢慢移动,慢慢变宽,最后铺满了半个房间。
叶葆启轻轻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晨光涌进来,温柔地拥抱了他。
新的一年,真的开始了。它会带来什么?带走什么?谁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要过下去,像内海河的水,冬天结冰,春天融化,夏天泛滥,秋天沉淀,周而复始,直至永远。
他回头看看熟睡的妻子和儿子,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这平静很深,深得像井,井底有月亮,有星星,有一整个倒悬的天空。
而在那个天空下,在某个叶葆启不知道的地方,阿迪力大概也正在醒来,在父亲的臂弯里,迎接他在内海的第一个清晨。
晨光越来越亮,世界从灰黑变成淡蓝,再变成金黄。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清脆地划破晨雾。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带着所有的记忆与遗忘,所有的相遇与离别,所有的寻找与守望。
叶葆启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微弱的春意。虽然还很微弱,但它就在那里,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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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07章 迷路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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