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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把自己弄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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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初,金泰在314宿舍上铺收到郑西发来的短信。
短信只有三个字:「明天回。」
金泰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在账本正面写下:「2022年4月5日,郑西返程。」
翻到背面,他用铅笔写:「他回来了,债还没还完。」
然后立刻擦掉,改成:「他回来了,该还钱了。」
但铅笔印记还在,像擦不掉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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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郑西拖着行李箱推开宿舍门。他黑了,也瘦了,头发剪得很短。
“高原的太阳,毒。”郑西把一盒酥油茶扔给金泰,“特产,难喝但提神。”
金泰接过,盒子上的藏文他不认识。
“阿姨怎么样?”
“动了手术,现在没事。”郑西脱下外套,“我爸在照顾。”
金泰没再问,只是把酥油茶放进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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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郑西没直播。他坐在下铺,数钱包里的钱。
“还剩两千。”他说,“拉萨花得多。”
金泰在上铺听见,没接话。只是把自己的稿费,多分一千给他。
郑西退回:「不用,我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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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再发,只是在账本写:「郑西拒收一千元。」
他盯着“拒收”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擦掉,改成:「郑西:-1000(被拒)」
纸面起毛,像被拒绝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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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学校开运动会。金泰被书画社拉去画宣传海报。郑西被电竞社拉去当裁判。
两人各自忙,晚饭在食堂碰头。
郑西端着餐盘坐下,金泰看见他碗里全是素菜。
“省钱?”金泰问。
“减肥。”郑西说,“直播久坐,胖了。”
金泰没戳破,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鸡腿夹给他。
“我不爱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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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西看了他一眼,没拒绝。
吃完,郑西掏出手机。
“我爸问我十五万的事。”他说得随意。
金泰的手停住。
“他说不急,但让我别乱花。”郑西划着屏幕,“我说是投资。”
“投资什么?”
“你。”郑西抬眼,“他说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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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说话,只是把饭钱转给他。
郑西收了三块八,饭钱的一半。
“你转多了。”他说,“鸡腿不算。”
金泰盯着“三块八”这个数字,在账本写:「欠郑西:三块八。」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擦掉,改成:「郑西:-3.8(已清)」
纸面干净,像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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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金泰接到新活:给某游戏公司画场景,二十张,期限一个月,酬劳三万。但必须去外地采风,至少两周。
金泰犹豫,郑西说:“去,机会难得。”
“债怎么办?”
“我等你。”郑西说得自然,“又不是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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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收拾行李,郑西帮他装箱。
“带件厚的,山里冷。”他说着,把自己的冲锋衣塞进去。
“不用。”金泰想拿出来。
“借你。”郑西按住箱子,“回来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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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再拒绝,只是在本上写:「借郑西:冲锋衣一件。」
郑西瞥见,笑了。
“这个也记?”
“记。”金泰说,“欠债要清。”
郑西没再说话,只是帮他拉好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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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走的那天,郑西去火车站送。
“到了别省钱,该吃吃。”郑西说,“别又像上次那样,只啃馒头。”
金泰说:“好。”目送他离开。
郑西走了几步,又回头。
“采风拍点照片。”他说,“我直播用得上。”
金泰说:“好。”这是个正当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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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金泰从山里回来。他晒黑了,也瘦了,背包里全是照片。
郑西在机场接他,接过行李。
“重了。”他说,“是不是又塞石头了?”
金泰愣住:“你怎么知道?”
“上次你从书画社回来,书包就是。”郑西说,“这次肯定也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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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承认,只是把照片给他。
郑西翻着,突然停住。
“这张,能给我吗?”他问,指着一张月下的山顶。
“能。”金泰说,“送你。”
“不是白送。”郑西说,“我拿来当直播封面,算买。”
“多少钱?”
“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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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想了想说:“三百。”
郑西当场转给他,备注:买图。
金泰看着转账,在账本写:「郑西:-300(买图)」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擦掉,改成:「郑西:-300(已清)」
纸面干净,像交易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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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郑西的父亲突然来学校。
他穿着藏袍,皮肤黝黑,像在风里刻出来的。金泰回宿舍时,他正在和郑西说话。说的是藏语,金泰听不懂。但郑西脸色很白,像被训斥。
看见金泰,他父亲说:“你就是金泰?”
金泰点头。
“十五万,是你借的?”
金泰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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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怎么还?”郑西父亲问,语气很硬。
“分期还。”金泰说,“每个月五千。”
“多久?”
“两年半。”
郑西父亲笑了:“你觉得我儿子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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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懂,只是看郑西。郑西低着头,没看他。
“郑西要考研。”父亲说,“去清华。这十五万,是他读研的学费。你拿着他的学费做人情,合适吗?”
金泰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他想说合适,但说不出口。想说会还,但张不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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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西终于开口:“爸,是我自愿的。”
“自愿?”父亲声音提高,“你自愿拿前途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郑西说,“他在还。”
“还?”父亲指着金泰,“你问问,他拿什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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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攥紧了书包带,里面装着三万块酬劳。他拿出来,递给郑西父亲。
“这是第一期。”他说,“五千。”
郑西父亲看着那摞钱,没接。
“金泰是吧?”
他说:“你知道郑西为了你这十五万,答应我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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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摇头。
“答应毕业后回拉萨。”
郑西父亲说:“帮家里做事。他的电竞,他的直播,全得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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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的手抖了,钱掉在地上。郑西过来捡,被他父亲拦住。
“这钱,我们不收。”父亲说,“你留着,当路费。”
“去哪?”金泰问。
“离开。”父亲说,“离开我儿子。你的债,我们家背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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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站在原地,钱还在他手里。郑西低着头,一言不发。宿舍里安静得像真空。
金泰最后说:“好。”
他把钱放回书包,转身出门。
郑西想追,被他父亲拉住。
“让他走。”父亲说,“走了,就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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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走出宿舍楼,没回头。他在校园的长椅上坐下,打开账本。
在正面写下:「2022年5月20日,离开。」
翻到背面,他写:「郑西:-150000(已清)」
他盯着那行字,眼泪掉在纸上。铅笔字洇开,变得模糊。
他擦掉,重写:「郑西: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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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把账本合上,塞进书包。起身走向书画社。
林晚正在整理画册,看见他。
“你来得正好。”她说,“徐总又来了。送了套新画具,指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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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看画具,只是说:“林晚,有活吗?”
“什么活?”
“能离开学校的活。”
林晚愣住:“什么意思?”
“外地项目,时间越长越好。”金泰说,“钱少点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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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看着他,像在看陌生人。
“有。”她说,“有个剧组在横店,需要美术助理。六个月。去吗?”
金泰说:“去。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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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宿舍时,郑西的父亲已经走了。郑西坐在下铺,盯着那张卡。
金泰走过去,把卡放在他桌上。
“密码我没动。”他说,“里面的钱,我汇回家了。十五万,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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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西抬头,眼眶是红的。
“金泰,我爸的话……”
“说得对。”金泰打断他,“你的前途,不该被我拖累。我要去横店。”他说,“六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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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西站起来:“为什么?”
“还债。”金泰说,“欠你的,欠家里的。”
“还清了。”郑西说,“我不需要你还。”
“我需要。”金泰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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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收拾行李。
郑西站在原地,没动。
“金泰。”他叫他的名字。
“嗯。”
“去了还回来吗?”
金泰停顿几秒。
“看情况。”他说,“也许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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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西没再说话,只是从桌上拿起那张卡。
“卡你拿着。”他说,“应急。”
金泰没收:“不用。”
他拉上行李箱拉链。
“我明天走,今晚不住宿舍。”他说着,拎着箱子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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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西追出来,在走廊拉住他。
“金泰。”郑西的手指很用力,“别走。”
金泰没回头,只是说:“晚了。”
他甩开郑西的手,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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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西站在楼上,喊他名字。金泰没停。他走出宿舍楼,没回头。但听见郑西在楼上喊:“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金泰站住,转身。
“什么?”
“你欠我一场酒。”郑西说,“没喝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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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笑了,笑得很淡。
“下次吧。”他说,“下次,我请你。”
他转身离开,郑西没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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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在账本正面写下:「2022年5月21日,去横店。」
翻到背面,他写:「欠郑西:一场酒。」
这次,他没擦。
因为这是他唯一还得起的债。
也是他最不想还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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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金泰登上开往横店的火车。郑西没来送,只在手机上发来消息:「到了发个定位。」
金泰没回。
他只是把账本拿出来,在背面写下:「郑西,再见了。」
然后用橡皮,一个字一个字擦掉。
但铅笔印记还在,像擦不掉的——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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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动时,金泰收到郑西的转账:三千块,备注:生活费。
金泰没收,直接退回。
郑西再发,金泰再退。
第三次,郑西发来消息:「不收,就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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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最终,他收了。
在账本正面写下:「欠郑西:生活费3000元。」
翻到背面,他写:「欠郑西:一场酒,外加绝交威胁一次。」
他盯着这行字,眼泪又掉下来。
这次,他没擦。
因为擦不掉。
也还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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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越开越远,金泰打开车窗。风吹进来,吹乱他的头发。
他想起郑西说过的话:「你的怪兽,我帮你打。」
现在,怪兽还在。
但帮他打怪兽的人,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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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在账本最后一页,用铅笔写下:「2022年,我欠他一场酒,十五万,还有整个大学。」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铅笔扔掉。
因为这笔账,算不清了。
也算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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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驶入隧道,黑暗中,金泰闭上眼。
他梦见314宿舍的灯还亮着。郑西在下铺打游戏,金泰在上铺画画。
他们在等,等天亮。
但天,好像永远亮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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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的账本,最后一页,是铅笔写的:「郑西,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没写。
但纸面上的铅笔印,像擦不掉的——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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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把账本合上,塞进书包。他看着窗外,横店快到了。
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问郑西,那场酒——什么时候喝,在哪喝,和谁喝。
他忘了问,郑西说的“投资你”——是不是真的投资,还是别的。
他忘了问,郑西的父亲说的“离开我儿子”——是真的话,还是气话。
他忘了问,自己到底欠郑西多少——十五万?一场酒?还是整个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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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问,因为他不敢问。
他怕问了,答案他承受不起。
他怕问了,郑西会告诉他:「你欠我的,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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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在账本背面,用铅笔写下:「2022年,我把自己弄丢了。」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这页纸撕下来。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纸屑在垃圾桶里,像一场未完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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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店到了,金泰拖着行李箱下车。他回头看,站台空无一人。
郑西没来,也不可能来。
因为金泰,已经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拉黑前,金泰发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债清了,别再找我。」
郑西回的是:「好。」
一个字,像一把刀。
把两年的账本,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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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到了剧组,住在集体宿舍。八个人一间,很挤,很吵。
他每晚都在账本背面写:「今天没想起他。」
然后擦掉,改成:「今天想起他三次。」
但铅笔印记还在,像擦不掉的——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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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的活很累,每天画布景,画道具。金泰画得很快,因为不敢停。一停,就会想起314宿舍。
想起郑西的键盘声,想起他递过来的红牛。想起他说“室友”,想起他说的“投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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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在账本正面写:
「收入:日薪300元(横店)」
「支出:0(郑西未联系)」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擦掉,改成:
「支出:想他一次,扣十块。」
他算了算,一天下来,倒欠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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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笑了,笑得很苦。
他把账本合上,塞进枕头下。
剧组的灯光很亮,亮得他睡不着。他睁着眼,数天花板上的裂纹:一道,两道,三道。
数到第七道时,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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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爬起来,在账本背面写下:「郑西,我想回314。」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用橡皮,一个字一个字擦掉。
但铅笔印记还在,像擦不掉的——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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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没再写,因为写不下了。因为账本背面,已经写满了。每一行都是“郑西”,每一行都是“债”。每一行,都是擦不掉的——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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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把账本烧了,在剧组的锅炉房里。
火苗窜起来,纸页变黑。他看着账本化成灰,突然觉得轻松了。
因为还不起的债,烧掉了。
就不用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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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回到宿舍,手机收到一条短信。陌生号码,只有三个字:
「还清了?」
金泰没回,只是把号码拉黑。
他知道是谁。
也知道,这债,烧不掉。
因为烧掉的只是纸。
心里那本,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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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一页一页地写。
还在一字一字地算。
还在,擦不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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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关机,睡觉。
梦里,314的灯还亮着。
郑西在下铺说:“金泰,别走。”
金泰在上铺说:“郑西,我不走。”
但醒来时,他在横店。
郑西在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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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中间,隔着十五万。
隔着一场酒。
隔着整个账本。
隔着,擦不掉的——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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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睁开眼,天亮了。
他起床,继续画布景。
画着画着,笔下又出现郑西的脸。他撕掉,重画。撕了十几遍,导演走过来。
“你画什么呢?”
金泰说:“画布景。”
导演看了眼:“这脸,你熟人?”
金泰说:“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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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笑了:“画得挺像。”
“像?”
“像他喜欢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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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愣住了,笔掉在地上。
导演走了,金泰站在原地。
他想起郑西说过:“我是异性恋。”
想起郑西说:“你是室友。”
想起郑西说:“投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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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在账本正面写:
「收入:0(心乱了)」
「支出:0(债还在)」
他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账本撕了。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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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笔账,算不清了。
因为这笔债,还不清了。
因为这个人,他喜欢上了。
喜欢上了,就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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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站在布景前,突然哭了。
哭得很大声,像要把十五万哭出来。也像要把“室友”两个字,哭掉。
剧组的人围过来,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风沙迷眼。”
但横店没有风沙。
只有他,和心里那本烧不掉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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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上,写满了郑西。
也写满了,擦不掉的——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