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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直到冰雪消融 ...

  •   一.
      你从小被抱给生不出孩子的大伯家,然而没两年大伯母就生了个堂弟,从此你过上了苦日子,重男轻女的大伯、大伯母和稍微长大一点已经被宠坏的堂弟都把你当牛使唤。最近,你刚到了法定最低结婚年龄,他们就要求你回报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说得好听,就是让你嫁给村西头的一个老头,用你的彩礼凑堂弟未来的娶媳妇钱,老头比你大了几十岁,年轻时前妻受不了他的家暴与懒惰跑了,打了多年光棍。对于这件事,你很愁,但是无可奈何。隔壁家的淑娟是个热心肠的,和你关系不错,听说大伯家要逼你嫁人,在晒谷场和你一块晒东西的时候比你还激动,“现在不是都提倡自由恋爱了吗,你大伯他们还搞包办婚姻那一套,真是!”你不语,唯有长吁短叹。淑娟看你这模样有些怒其不争似的拉住你的袖子,“你不打算反抗一下?我和村长家的小雯熟,让她找村长出面管管。”你摇头,“谢谢你淑娟,但是村长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得罪人的。”大伯是你们生产队的队长,淑娟她们家也是这队的,你不想因为自己害得她们家被穿小鞋。
      淑娟家的粮食先铺好了,送走她,你继续晒自己的。很快,又来了一个人——在你们村插队的知青顾时夜。他是一年前来的这里,长得帅,平时不爱说话,只是闷头干活,这个城里来的青年因为踏踏实实的作风受到村民们的欢迎。你和他交集不多,但在村民中算多的,他似乎乐于助人,有几次遇见你干活,都会默默上前分担。这次也不例外,“去休息,剩下的我来晒。”
      顾时夜说话总是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尽管你不好意思,拒绝的话却在对上他的眼神时说不出口。你点头,“谢谢时夜哥。”
      “嗯。”顾时夜答应着,倾倒箩筐,哗啦啦地被倒出来的粮食在下午的大太阳下闪动着金光,是丰收的亮色。你忙了半天,确实累坏了,在旁边谷堆的阴影里稍作歇息,坐在地上仰望顾时夜干活。这个视角显得他本就高大的身形更加挺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把活交给他干很放心。一直歇着不像话,你从自己的包里摸出半个馍馍——大伯母说下午干完就回家吃饭了,用不着给多,就给了这半个。“时夜哥,你也来休息会儿吧。”晒谷场上没有其他乘凉的地方,只有唯一的谷堆挡住了一部分阳光,于是你招呼着顾时夜来这里坐坐。等了几分钟,他将最后一筐也铺好,这才过来。你将那半个馍馍小心翼翼地送给他,“我只带了这个,你不嫌弃的话将就收下垫肚子吧。”
      “不会嫌弃。”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馍馍到手里还没捂热,被顾时夜三两下吃完了。你呆呆地见证了馍馍消失,他又开始喝水。举起水壶的时候,部分胳膊超出谷堆的阴影范围,上面留着方才劳作导致的薄汗,晶莹的珠光在微凸的青筋间向下流动。趁着他吃馍馍、喝水的时间,你将他好好瞧了一遍。顾时夜的外形在这个村子里是个特例,可他又不像你印象中的城里来的其他知青一样。他长得比绝大多数村民白,让你想到一块冬天里的冰,这很城市,不过乡下的阳光不可小觑,还是让冰面多了层秋天田地的颜色,而这没有什么影响,只能为他增益几分气色;但是他身上的肌肉是下乡时便有的,他的同伴们则要日后的磨炼中才能慢慢练出来一点,这样健康有力的身体,在城市少有,村里也不多——有的人壮则壮矣,却不如顾时夜美观;他还比村民们更加吃苦耐劳,上次年底算工分,人们惊异地发现这个平日一声不吭的小伙子竟是第一。
      顾时夜不知道你目光放空是在想什么,“想回去了么?”
      “啊……哦,没有,我不急着回去。”回去的话,那一家三口还要给你增加没有意义的工作量,不如在这里休息,“你要回去吗?”
      “没有。”他否认,然后不再说话。你自觉和他不是很熟,他不说,你也不说,空气变得安静。等到村里升起炊烟,你该回去烧饭,和顾时夜道别,“时夜哥,我先走啦。”
      顾时夜也站起来,掸去裤腿沾到的草屑,而后道:“一起。”于是你们两人背着空箩筐往回赶,出于男女之防,并排隔着一米走。你们顺路,但顾时夜先到了知青住的知青点,你还要再走一段才到家。他忽然提起,“我听说了你家的事情,你自己愿意和村西那人结婚么?”你自然不愿意,“我不想嫁,但是没办法。”
      “只要你不想,就有。”顾时夜说完,表情依旧清冷,但是唇似乎比平时看着更薄些,抿了起来。顾时夜的话是在表达什么,鼓励你逃婚或者反抗吗,还是说只是在安慰你?你没有明白,“希望会有吧。”
      二.
      一个多月后,你穿上了大伯母临时准备的红衣黑裤,大伯借了一辆自行车送你出嫁。村里其他人送亲都是八辆,大伯他们可不管那么多,只要拿到彩礼就行,幸好男方愿意出剩下的七辆……有点稀奇,那个老头在村里人见人厌,还能借到这么多车?听说彩礼除了三转一响,大伯额外要了八十块钱,想是为了这笔钱,他难得有好脸色,送亲路上倒也看起来喜气洋洋。车骑得慢悠悠的,和步行差不多,随行的还有大伯母和媒婆。媒婆就是你上个月见过的替老头说媒的一个大妈,听说也拿了不少好处,嘻嘻地和其他人说:“新娘子要享福去咯!”你没有理会他们。媒婆用胳膊肘捣捣你,“这么好的日子,新娘子笑起来啊,虽然新郎比你大几岁,但是人老实话不多,是个过日子的,多好。”你无语,媒婆的嘴自古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怕是“人老,实话不多”吧。什么叫“大几岁”?尽管他们没说男方是谁,但你早就偷听到了不是吗,那个老头老得能当你爹。
      在吹吹打打的乐声中,自行车骑到了地点。你因为不想理人,一直低着头,没看路上的环境,下车才发现你们来的不是老头家。地方你认识,是知青点。心中疑窦丛生,你终于抬头认真观察起来。有几个看到你们的知青笑着跑进去通知新郎官,“新娘来啦!快出来吧,别捯饬了。”
      很快,新郎走了出来。不管他是谁,你想到自己要结婚,还是紧张得不敢看他。在这个时刻,你回忆起上次顾时夜对你的“鼓励”。你想逃婚。你要离开这里。其实在知道要被迫结婚的时候,你已经开始计算怎样才能避免,也抽空去村西头研究逃跑路线,没想到情况有变,不过有的步骤还能用。
      高大的男人不断逼近,一步一步,最终,他来到你面前。男人身上的深色中山装十分熨帖,连道衣褶都没有,靠近你,你能感觉到衣服上有层热气,似乎几分钟前刚过了一遍熨斗。一只指节磨出茧的、冷白色的,却和颜色相反很温暖的手朝你伸出。这只手很年轻,上个月你还见过。你惊愕地仰起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让你一时失语,刚才想好的逃婚方案烟消云散。
      是他……怎么是他?是他啊。
      顾时夜没有说话,他将脊背绷得直挺,等待你回应他的动作。你才反应过来,握上他的手,随他前往你们的婚礼。如果新郎是顾时夜,就算直接结婚……好像不是不可以。
      当下婚礼不宜大操大办,顾时夜借知青点院子里的空地,摆了几桌酒席。他只身来到这个村子,没有亲友,男方桌坐的就是其他知青和几个村干部,女方桌是大伯母和大伯,还有几个亲戚。你们在满院人的见证下宣誓,拍了一张结婚照,送入洞房,就算结束了。散席后,只有你们两个坐在被布置得红彤彤的房间里。
      今天的事实在超出想象,你不知道说什么了,又不好真的不说。顾时夜仿佛能读出来你心里的话,他起身去了大厨房,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也留给你思考的时间。房间里没有钟表,你估计着,不超过十分钟,他端着一碗炒饭开门,“你来之前应该没吃饭。”
      没想到顾时夜长得这么壮,心却细得很。你们挪到饭桌上,顾时夜拿着一个已经干冷的馍馍陪你吃。自己吃干馍馍,给你现做炒饭,你有些过意不去,“你也吃点我的炒饭吧?”
      “馍馍足够。”
      顾时夜没有吃炒饭的想法,好吧。你确实饿坏了,恨不得狼吞虎咽,但是要给他留下好印象,有几次吃快了又控制住。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他摇头,“不必顾忌,以后都是一家人。”炒饭见底,你看顾时夜还在啃馍馍,好奇,“时夜哥,你是不是很喜欢吃馍馍?”
      “……”他莫名沉默,“喜欢的不是馍馍。”
      顾时夜让你先去洗漱,自己收拾了餐桌。你洗完换上睡衣回来,看到的就是乖乖将手置于膝上,坐在床边等待的他。
      “洗好了?”
      “我洗好啦,你去吧。”
      “嗯。”他到墙边,取下挂着的毛巾,走之前转头提醒,“不用等我,累了就先睡。”
      坐着等顾时夜的话,你们大概又要像此前那般尴尬。于是你躺到床上,盖上绣着鸳鸯的喜被。他没有让你等多久,很快,喜被里有了两块凸起的人形,你嗅到顾时夜身上皂角辛而温的香气。这里的床不宽,介于常见的双人床和单人床之间的尺寸,你们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可能滚落到床下。你们面对面裹在一起,间距不超过一本词典的厚度,随着呼吸的次数增加,你们之间的温度不断上升,那股辛香变得更易感知。顾时夜的喉咙似乎被什么触动,你则是被热傻了,在这种氛围下问他,“你上个月说有办法,就是你娶我吗?”
      “是。”灯已经熄了,他漆黑的眼睛里却好像有炯炯不灭的光,那束光照着你,“不愿意么?”你解释,“我没有不愿意。只是,你一个在村里没有根基的知青,怎么拿得出那些彩礼,打败村西头那个呢?”你最早听到的就是和那个老头说好了的,如果无利可图,大伯家不会反悔,而顾时夜的彩礼也证实了此事,他给的远超普通人家的标准。
      “……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还有几十块钱,发工资前够用。”他的语气比寻常更郑重起来,像白天宣誓那样——可以说,他此刻在向你“宣誓”,“我知道,你和我结婚只能随我住在这里,条件不好,委屈你了。我没有很多钱,明天给你这一年攒下来的那些,后面的工资也是,任你支配。婚礼也不够好,配不上你,以后我会补给你。”
      “相信我……”说到最后,顾时夜搂住你的腰,“我会努力对你好。好么?”
      换成村里任何一个男人,你都会觉得是空头支票,可是这是顾时夜,你看出来,他是认真的。
      “好,我相信你。时夜哥,我该谢谢你,救我离开火坑。”
      他的眸色在黑暗中更深,“你不该谢我。这样做,既是为了救你,也是救我自己。”
      ……
      天蒙蒙亮,顾时夜知道你很累,没有惊醒你,独自穿好衣服出门下地。你起来看到的是早饭和压在盘子底下的一沓钱票,吃过饭,将它们收起,你出去找到顾时夜在的田里。村里的规矩,女方结婚,自动转户口了,以后你和顾时夜是一个生产队。
      “起得这么早。”顾时夜注意到你过来了。你笑说:“是啊,来和你一起种咱们家的地。”
      “嗯。我们一起。”

      三.
      婚后生活虽然平静,但是你们很幸福。过了十几天,顾时夜骑自行车带你去取那天拍的结婚照。照片到手,你高兴地将它翻来覆去地看,顾时夜自然不会和你抢,他只是在你拿起来的几秒间看过,之后就是看你欣赏照片的样子了。很神奇,你们上次在晒谷场遇到,离开还要隔着一米远才能一块走路,现在却总是肩并肩了。你们会靠在一起,在煤气灯旁看他从城里带来的书,或者订的报纸。第一次看到他从床底搬出满箱的书,让你选一本看,你还惊慌地问顾时夜有没有让别人看过。
      “只给你看。”他让你放心。你开玩笑,“不怕我告诉别人吗?”下一秒你就开不了玩笑了。过了几分钟,顾时夜又坐得正如君子,“你不会,所以不怕。”
      随着发展,基本每个月,你都会去赶集,或者逛逛镇上新开的店,而你出现在这些地方的时候,身边总有顾时夜的陪伴。他从不多言,你指哪里就拿哪样商品,大包小包地送回家。后面电影院盖起来了,他还会买电影票,请你去看电影,他的一只手用来给你剥零食外包装,另一只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和你手牵手。顾时夜和你的好日子,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当初那个媒婆也得意,认为牵了这么一桩姻缘是自己的功劳,但是你知道,你和顾时夜是怎么在一起的,要说是谁牵的线,只该说出顾时夜的姓名。你早就在某次看书时,打开顾时夜不慎夹进去的一封信,日期在结婚前半个月,内容如下:
      母亲:
      前几日已收到家中来信,知您与家中俱安,甚好。我也很好,请你放心,只是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前向您求助。离家时,我曾说要历练自己,不会麻烦到您,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破例。
      我来到这里,第一天便见到一位姑娘,一见倾心。原先我计划慢慢与她走近,若有可能,回来前说明心意,而她家人欲以婚姻为买卖,逼其嫁给不相配之人。我已问过,她亦不愿,奈何无法,唯有我可助力。若想改变婚事,须由我给出更高彩礼,诱她家人悔婚。我这一年,尽我所有,只攒出普通彩礼规格,还需要约一百块钱。婚期将近,希望您能尽快寄来,解救这个姑娘。这不仅关系到她的一生,也关系到我的,因我已认定,这位是我想共度一生之眷侣,除她再无旁人。
      祝安好。
      子时夜 x年x月x日
      四.
      两年后,最后一批知青回城。顾时夜也走了,派来接知青的车座位是严格计算安排过的,没有多余的位置。等车的时间里,你们站在村口,他难得说了很多,都是在说自己回去后,你要做些什么。你有点害怕,“时夜哥,你不带我离开吗?”
      “你准备和我走么?”顾时夜等待着你的答案,已经认识三年,你对他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他三年前问你自己想不想嫁给村西的老头、新婚夜让你相信他,还有后来很多次,都是这样,平静表面下隐藏着波浪。你对这个村子没有好留恋的,“当然,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嗯。”他抚摸你的头发,这几年吃得好,养得和他一样乌黑有光泽。
      “给我一个月,处理好城里的事情,就来接你。”
      大巴到了。你送顾时夜上车,载着他目光的玻璃窗口远去,你也回去了。等他的时间不长,却发生了好几件事:其一是大伯家那个被溺爱坏了的堂弟去高考,离最低录取分数线还差几十分;其二是有几个在当地结婚的知青离开几天后给对象送信,有两封是道歉信,称自己不得不在父母安排下和人相亲,要求离婚。大伯家如何,从你和顾时夜结婚那天起就没关系了,听了也就笑笑;知青很多条件比村里人好,选择和村民结合的并不多,因为那两封信,村里有人联系到你和顾时夜,你偶然听到过别人说顾时夜会不会也这么做,你不在意,顾时夜才不是那种人,而且虽然没有见面,他每周还会和你互通书信,人不在这里,钱还是照给,信里总附有他的工资,不过金额比他在村里种地时翻了几倍,那么多钱都给了你,你有些不安,顾时夜提前考虑到,在信中强调,“我在城里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工资稳定,没有问题,你只管使用。”
      第四封信寄到后的那个下午,一辆你们村里没人见过同款车型的黑色小汽车开到你和顾时夜的家门口,下车的是那个你心心念念的人。顾时夜与上次见面似乎有了许多变化,但无论是什么,见到你的第一时间,他如常向你走来,将你揉进怀中,身上的皂角香变成不知名的清香,你猜是城里流行的洗发水的味道。你也抱着他,“时夜哥,你回来啦。”
      “嗯。来接你。如果你愿意,我想在新家补给你一场更好的婚礼,想怎么安排,都可以。”
      “一起去看看我们的新家,好么?只我们两人。”直到此生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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