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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探·旧宫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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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亥时。
汴京城陷入沉睡,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深巷里孤独回响。月光惨白,照着城西那片荒废多年的宅邸沈国公府旧址。
七年了。
这片曾经的朱门高第,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插在瓦砾堆里,像巨兽死去的骸骨。野草从砖缝里疯长,高及人腰,在夜风中簌簌摇曳,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墙头,落在废墟中央。
是苏挽澜和青影。
两人都换上了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苏挽澜手中提着一盏特制的“气死风灯”——灯罩用黑纱裹了三层,只在底部留一条细缝,光线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
“姑娘小心。”青影低声提醒,“这里荒废太久,地砖松动,还有蛇虫。”
苏挽澜点点头,目光扫过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废墟。
这里曾经是她的家。
九岁之前,她在这里长大。前院有棵老槐树,夏天爹会在树下教她练剑;西厢是娘亲的琴房,窗下种着一片梅林;后院有口古井,井水甘甜,嬷嬷常打水给她煮茶……
现在,什么都没了。
只有焦土,只有荒草,只有刻在骨头里的记忆。
“书房的位置……在那边。”她指向东南角。
青影率先探路,脚尖点在残垣上,轻盈得像只夜猫。苏挽澜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回来。
不是不敢,是不忍。
每靠近一步,那晚的记忆就清晰一分——热浪、浓烟、火光、惨叫声、爹挥剑的背影、娘胸口的箭、嬷嬷倒下的身体……
她咬紧牙关,压下喉头的腥甜。
不能哭。
不能乱。
今夜来,是有正事要做。
根据萧玄弈昨夜送来的密信,沈家书房暗格里,藏着当年娘亲留下的最后证据,关于秦远山通辽、关于割地密约、关于沈家为何必死的……铁证。
密信里附了一张简图,标注了暗格的具体位置。
可当两人来到书房旧址时,心都沉了下去。
所谓的书房,如今只剩半堵焦墙。房顶早塌了,梁柱烧得只剩炭壳,地上堆着厚厚的瓦砾和灰烬。别说暗格,连张完整的桌子都找不到。
“姑娘……”青影声音发紧,“这……”
苏挽澜蹲下身,用手拨开瓦砾。
指尖触到焦炭,沾了满手黑灰。她不管不顾,一寸一寸地翻找,像在淘金,更像在……寻找亲人最后的存在。
一炷香时间过去。
两人翻遍了整个书房区域,除了碎瓷、断木、烧变形的铜器,什么都没找到。
“难道……证据已经被秦远山拿走了?”青影低声问。
苏挽澜没说话,直起身,环顾四周。
月光下,废墟像座巨大的坟墓。夜风吹过,野草起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不对。
如果证据被秦远山拿走,萧玄弈不会让她来。他那个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一定还在。
只是……藏在哪里?
她闭上眼,努力回忆九岁前的画面。
书房很大,三间打通,靠北墙是一整排书架,爹的书案摆在东窗下,娘常坐在西边的矮榻上绣花……
矮榻。
她猛地睁开眼。
“青影,跟我来。”
两人穿过废墟,来到书房西侧。这里损毁更严重,连墙都没了,只剩一地焦土。
苏挽澜跪下来,用手丈量距离——从原本的门口往西七步,再往北三步。
就是这里。
娘亲的矮榻曾经摆放的位置。
“挖。”她低声道。
青影抽出短刃,开始掘土。苏挽澜也用手扒开焦黑的泥土。
半尺深时,刃尖碰到硬物。
“有了!”
两人加快动作,很快,一个三尺见方的铁匣显露出来。匣子被烧得变形,表面布满锈迹,但锁扣还完好是特制的机关锁,没有钥匙,强行撬开会触发内部销毁装置。
苏挽澜认得这个匣子。
这是娘亲的妆匣,紫檀木镶螺钿,边缘包着铜角。小时候她常偷偷打开,偷娘亲的胭脂往脸上抹。
如今,它成了埋藏真相的棺材。
“姑娘,这锁……”
“我能开。”苏挽澜从袖中取出一根特制的铜丝——是柳三娘给她的,号称能开天下百锁。
她将铜丝探入锁孔,屏息凝神,指尖极轻微地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轻轻掀开匣盖。
里面没有胭脂水粉,只有几样东西:
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半块焦黑的玉佩。
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帛。
还有……一支断箭。
箭杆乌黑,箭镞是精铁打造,形制特殊——是辽国骑兵专用的破甲箭。
苏挽澜先拿起那半块玉佩。
玉佩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但残存的形状还能看出是并蒂莲。断裂处参差不齐,像被人生生掰开。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太后昨日送来的那只玉镯。
将玉佩的断裂处,对准镯子内侧刻字的位置严丝合缝。
这半块玉佩,正是从这只镯子上掰下来的。
而镯子的另一半……应该在娘亲那里,随她一起葬身火海。
“这是林夫人的……”青影声音哽咽。
苏挽澜握紧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她展开那封信。
信纸泛黄,字迹娟秀,是娘亲的笔迹:
“云舒吾儿:
若你见此信,说明娘已不在人世。
莫哭,莫怕,听娘说完。
你爹一生忠烈,却因反对割地密约,遭秦远山与辽国勾结构陷。密约内容,附于绢帛。证据确凿,藏于暗格。
娘早知道有此一日,故备此匣。若事不可为,你当速离汴京,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但若你心中有恨,欲为沈家昭雪。
便拿着这些,去找陆明渊。他是清流,是忠臣,会帮你。
还有……若有机会,去见见太后。告诉她,婉娘不怪她。
最后,这支箭……是那晚射杀你爹的凶器。箭上有毒,见血封喉。凶手是辽国神射手耶律斜轸,但指使他的人……在宋廷。
吾儿,前路艰险,生死难料。无论你作何选择,娘都在九泉之下……为你祈福。
娘亲林婉绝笔
建隆十七年四月初六夜”
信写于大火前夜。
娘亲早就知道。
知道秦远山要动手,知道沈家难逃此劫,知道……自己会死。
所以她提前准备好这一切,把证据藏在妆匣里,埋在矮榻下。她甚至为女儿想好了两条路——逃,或者战。
苏挽澜的眼泪终于落下。
滴在信纸上,晕开墨迹。
七年了。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娘亲最后的温度,听到娘亲最后的声音。
“姑娘……”青影轻声道,“看绢帛。”
苏挽澜抹去眼泪,展开那张绢帛。
上面是密约的全文——宋割燕云三州予辽,换辽国支持三皇子赵璋(即当今皇帝赵瑾)登基。签署者: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宋国安国公秦远山。见证人:辽国副使萧兀鲁、宋国……晋王赵珩。
晋王。
苏挽澜瞳孔骤缩。
赵珩也参与了?
那个口口声声要为她报仇的晋王,那个看似与秦远山势不两立的晋王……竟然是密约的见证人?
那他从头到尾的接近、示好、合作……算什么?
一场更大的骗局?
“姑娘,”青影声音发冷,“咱们……被利用了。”
苏挽澜握紧绢帛,指甲掐进掌心。
是。
她被利用了。
被晋王,被太后,甚至可能……被萧玄弈。
这深宫,这朝堂,这天下,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在算计。而她,只是一颗棋子,一把刀,一个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
可笑,可悲。
“还有这支箭。”青影拿起那支断箭,“箭杆上有字。”
苏挽澜接过,就着微弱的灯光细看。
箭杆靠近箭羽的位置,刻着两个极小的辽文:
“斜轸”
耶律斜轸。
辽国南院枢密使,七年前使团首领,那晚手持狼骨弓的凶手。
证据,全了。
通辽密约,杀人凶器,参与者名单……所有能扳倒秦远山、揭开真相的证据,都在这里。
可苏挽澜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只有更深的寒意。
因为她突然明白——这局棋,比她想象的更大,更黑,更血腥。
秦远山只是明面上的敌人。
暗处,还有晋王,还有太后,还有皇帝……甚至可能,还有萧玄弈代表的辽国势力。
她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网。
一张笼罩了整个江山、浸透了无数鲜血的,天罗地网。
“姑娘,现在怎么办?”青影问。
苏挽澜沉默良久,将信、绢帛、玉佩、断箭,一一收好,重新锁进铁匣。
“先回去。”
“那这些证据……”
“不急。”苏挽澜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埋葬了她整个童年的废墟,“有些棋,要慢慢下。有些人……要一个一个来。”
她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
“就从秦远山开始。”
两人正要离开,青影忽然抬手示意。
“有人。”
苏挽澜立刻熄灯,两人伏低身子,隐入阴影。
远处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不止一人。
而且……是高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呼吸绵长,显然内力深厚。
“三个。”青影在苏挽澜手心写字,“西北方向,二十丈。”
苏挽澜点头,示意按兵不动。
那三人在废墟边缘停下。
月光照出他们的轮廓——都穿着夜行衣,蒙着面,腰佩长刀。为首那人身材高大,肩膀极宽,走路时左腿微跛。
苏挽澜心头一凛。
这个身形……她认得。
萧战。
禁军副统领,秦远山的心腹。
他也来了。
来干什么?
灭口?还是……找证据?
只见萧战打了个手势,另外两人散开,开始在废墟里搜寻。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苏挽澜和青影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两人搜得很仔细,一寸一寸地翻找瓦砾,偶尔用刀尖戳进土里试探。很快就搜到了书房区域,离她们藏身之处,只有不到十步。
青影握紧了袖中的短刃。
苏挽澜按住她的手,摇头。
不能动手。
萧战是顶尖高手,她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更何况还有两个帮手。
只能等。
等他们搜完,等他们离开。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两人将书房区域翻了个遍,一无所获,回到萧战身边,低声禀报:
“大人,没有。”
“确定?”
“确定。整个书房都翻过了,连地砖都撬开看了,什么都没有。”
萧战沉默片刻,缓缓道:
“看来……已经被人拿走了。”
“会是谁?”
“还能是谁。”萧战冷笑,“要么是当年没死透的沈家余孽,要么是……晋王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不过没关系。东西拿走,人……总得露面。传令下去,从今天起,玲珑阁周围加派三倍人手。只要她敢动,就让她……有来无回。”
“是。”
三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废墟重归死寂。
苏挽澜和青影又等了一炷香时间,确定人走远了,才从阴影里出来。
“姑娘,”青影声音凝重,“秦远山已经盯上咱们了。”
“我知道。”苏挽澜看着萧战消失的方向,“但他越盯,说明他越怕。怕……就好。”
她抱起铁匣,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废墟。
月光下,焦黑的断壁像墓碑,荒草像招魂幡。
这里埋葬着她的过去,她的亲人,她的天真。
而从今夜起,她要亲手……掘开这座坟墓。
“走吧。”
两人掠出废墟,消失在夜色中。
同一时刻,晋王府。
赵珩还没睡。
他站在窗前,望着城西方向,手里握着一枚黑色的棋子。
幕僚匆匆进来,低声禀报:
“王爷,萧战去了沈府旧址。”
赵珩挑眉:“哦?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找到。但萧战下令,玲珑阁周围加派三倍人手。”
“呵。”赵珩冷笑,“秦远山这是狗急跳墙了。”
他顿了顿,问:“苏挽澜那边呢?”
“半个时辰前出了玲珑阁,往城西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
“让她去。”赵珩转动着棋子,“有些东西,总要亲眼看见,才会死心。”
幕僚犹豫了一下:“王爷,那份密约上……有您的名字。若她看见……”
“看见又如何?”赵珩淡淡道,“七年前,本王不过是奉命行事。先帝要签密约,秦远山要当走狗,本王……能怎么办?”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幕僚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当年晋王才二十一岁,却已是先帝最信任的皇子之一。那份密约,他不仅是见证人,更是……实际执行者之一。
沈家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王爷,若她知道真相,恐怕……”
“恐怕会恨我?”赵珩笑了,笑容里带着嘲讽,“恨就恨吧。这世上恨本王的人多了,不差她一个。”
他将棋子按在窗台上,一字一句道:
“重要的是,她现在需要本王。需要本王帮她扳倒秦远山,需要本王给她沈家昭雪。等秦远山倒了,秦党散了,朝堂重新洗牌……到那时,她恨不恨,还重要吗?”
幕僚垂首:“王爷英明。”
“去吧。”赵珩摆摆手,“盯紧秦府和玲珑阁。这场戏……快到高潮了。”
幕僚退下。
赵珩独自站在窗前,看着手中那枚黑色棋子,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手,将棋子扔出窗外。
棋子划破夜色,落入池塘,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很快就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
玲珑阁,听雪轩。
苏挽澜将铁匣藏进密室,又取出那封信,在灯下反复细读。
每一个字,都像刀,刻在她心上。
娘亲早就知道。
知道会死,知道沈家会灭,知道女儿会沦为孤女。
可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准备好一切,为女儿铺好两条路——生路,或者死路。
“娘……”苏挽澜轻抚信纸,“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带我走……”
如果当年娘亲告诉她真相,带她逃离汴京,隐姓埋名,她现在会不会……过得不一样?
可娘亲没有。
因为娘亲知道,有些仇,必须报。有些冤,必须雪。
有些路……一旦走了,就不能回头。
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长一短。
不是青影。
苏挽澜警觉地起身,袖中滑出短刃。
“谁?”
“是我。”
一个虚弱的声音。
萧玄弈?
苏挽澜蹙眉,推开窗。
月光下,萧玄弈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披风,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韩德让推着轮椅,阿史那燕跟在身侧,三人像深夜游荡的鬼魂。
“质子?”苏挽澜冷声道,“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萧玄弈咳嗽两声,声音虚弱却清晰:
“东西……找到了吗?”
苏挽澜盯着他,没有回答。
“看来是找到了。”萧玄弈轻轻笑了,“那就好。不枉我……冒险给你送信。”
“你早知道晋王也参与了密约?”苏挽澜问。
萧玄弈沉默片刻,点头。
“是。”
“为什么不说?”
“因为说了,你未必会信。”萧玄弈看着她,“有些事,总要亲眼看见,才会当真。”
苏挽澜握紧短刃。
“那你还想说什么?”
“想说……”萧玄弈缓缓道,“这局棋,比你想象的复杂。秦远山是明敌,晋王是暗鬼,太后是墙头草,皇帝……是最终下棋的人。而你,夹在中间,步步惊心。”
他顿了顿,低声道:
“所以,你需要盟友。真正的盟友。”
“比如你?”苏挽澜冷笑。
“比如我。”萧玄弈迎上她的目光,“至少,我对你从无欺瞒。我要复仇,你要报仇。我们的目标一致,利益一致。至于其他……等赢了这局棋,再说。”
这话说得坦诚。
苏挽澜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他送来的密信,想起那叠证据。
他确实没有骗她。
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
“你想要什么?”她问。
“两个条件。”萧玄弈缓缓道,“第一,扳倒秦远山后,那份密约的原件……归我。”
“为什么?”
“因为那是辽国的耻辱。”萧玄弈声音冷下来,“我祖父签下那份密约,是为了辽国利益。但我母亲……死在密约带来的仇恨里。我要毁了它,让这段历史……彻底消失。”
苏挽澜沉默。
“第二,”萧玄弈继续,“等一切结束,若我还活着……让我见你一面。不带面纱,不说假话,只当……萧玄弈见沈云舒。”
这话说得很轻,却重得让苏挽澜心头一颤。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虚弱,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执着。
“好。”她终于开口,“我答应你。”
萧玄弈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苍白的脸有了些生气。
“那就说定了。”他低声道,“明日起,我会让人暗中保护郭范纲和陆明渊。秦远山……活不过这个月。”
他示意韩德让推轮椅离开。
走之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保重。”
轮椅碾过青石板,渐渐远去。
苏挽澜站在窗前,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盟友?
棋子?
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夜起,她脚下的路,更陡了,更险了,也更……没有回头路了。
四更天,更深露重。
苏挽澜坐在灯下,将娘亲的信又读了一遍。
然后她提笔,在信的末尾,添了一行字:
“娘,女儿选第二条路。
血债血偿,至死方休。
——云舒”
她将信折好,贴胸收藏。
然后起身,走到琴案前。
指尖落在弦上,奏的是……《广陵散》。
聂政刺韩王,孤勇决绝。
琴音铮铮,杀伐之气弥漫。
像在祭奠死去的亲人。
像在宣告……复仇的开始。
窗外,夜色正浓。
像黎明前,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