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深宫·贵妃怒 ...
-
三月三十,晨。
慈宁宫药气弥漫。
太后李氏靠在凤榻上,面色蜡黄,眼下两团浓重的青影。昨夜她又梦到了梦里不是火,而是血。婉娘胸口插着箭,倒在血泊里,眼睛还睁着,望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跑过去,却被浓烟困住,眼睁睁看着火舌舔上婉娘的裙角……
“太后,该用药了。”
李嬷嬷捧着药碗,轻声唤她。
太后睁开眼,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忽然一阵反胃,侧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李嬷嬷慌忙放下药碗,轻拍她的背。待咳声稍歇,太后喘息着问:
“昨日……玲珑阁那边,可有消息?”
“回太后,陆大人去了,待了半个时辰。”李嬷嬷压低声音,“出来后脸色不大好,直接回大理寺调卷宗了。”
太后闭上眼。
陆明渊。
那个倔得像头驴的清官。七年前他就怀疑沈家案有蹊跷,被秦远山压了下去。如今……他怕是又要查了。
“还有,”李嬷嬷声音更轻,“晋王府昨日抬出去三口箱子,车辙印很深。守宫门的侍卫说,箱子上有御用监的封条。”
太后猛地睁开眼。
“御用监?”
“是。”李嬷嬷点头,“奴婢派人去御用监查了,记录上写的是‘晋王府申领旧年贡缎三箱’,但经手的小太监说……箱子很沉,不像布料。”
不像布料。
那像什么?
太后指尖掐进锦被。
赵珩。
她那好侄儿,先帝最宠爱的幼子,如今的晋王。七年了,他还是没死心。沈家案……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秦贵妃那边呢?”她问。
李嬷嬷犹豫了一下。
“说。”
“贵妃娘娘……昨日发了好大的脾气。”李嬷嬷低声道,“听说是因为一品茶楼的说书人,讲了沈家旧案。贵妃娘娘砸了一套琉璃盏,下令彻查说书人和玲珑阁琴师的底细。”
秦玉容,太后冷笑。
秦远山的女儿,骄纵跋扈,胸大无脑。这些年仗着父亲权势,在后宫横行霸道,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沈家旧案重提,她当然坐不住——毕竟当年那场大火,秦家脱不了干系。
“让她查。”太后淡淡道,“查得越凶,破绽越大。”
她顿了顿,又问:
“那孩子……可还好?”
李嬷嬷知道她问的是谁。
“苏姑娘昨日去了妙音堂,待了一个时辰。出来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太后心头一紧。
妙音堂。
林家琴馆。
那孩子去那里……是祭奠她娘亲吧?
七年了。
那个曾经在她膝头撒娇的小云舒,如今成了玲珑阁的琴师,戴着面纱,弹着浸满恨意的琴。她不敢想,这七年那孩子是怎么过来的。不敢想,那场大火在她心里烧出了多深的疤。
“李嬷嬷。”
“奴婢在。”
“去库里,把那对羊脂玉镯找出来。”太后缓缓道,“就是……婉娘当年送我的那对。”
李嬷嬷一怔:“太后,那是林夫人留给您的念想……”
“正是念想,才该物归原主。”太后闭上眼睛,“找个机会,悄悄送去玲珑阁。就说是……故人之物,望她珍重。”
“是。”
李嬷嬷退下。
寝殿重归寂静。
太后独自躺在凤榻上,望着帐顶绣的金凤,眼前又浮现出婉娘的脸——温婉的,笑着的,叫她“阿姐”的婉娘。
“婉娘……”她喃喃道,“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云舒……”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边的银发。
同一时刻,翊坤宫。
“砰!”
又一套琉璃盏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秦玉容气得浑身发抖,艳丽的脸庞扭曲着,指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破口大骂: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说书人的底细都查不清楚?本宫养你们有什么用?!”
“娘娘息怒……”掌事太监王德全磕头如捣蒜,“那郭范纲在汴京说书二十年,根基极深,三教九流都有交情。而且……而且他昨日说的那些,句句都在理,咱们若明目张胆动他,恐怕会惹来非议……”
“非议?!”秦玉容抓起一个茶碗砸过去,“本宫怕什么非议?!我爹是当朝首辅,我兄长掌着京营兵权,谁敢非议本宫?!”
茶碗擦着王德全的额头飞过,砸在柱子上,碎片划破了他的脸,血珠渗出来。他不敢擦,只拼命磕头:
“娘娘,今时不同往日啊……如今满城都在议论沈家旧案,咱们若在这节骨眼上动了说书人,岂不是坐实了流言?”
秦玉容怔了怔,跌坐回贵妃榻上。
是啊。
流言。
从昨天开始,整个后宫都在悄悄议论——议论沈家大火,议论玲珑阁琴师,议论她秦家当年在案子里扮演的角色。连她宫里的宫女,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她想起七年前那个夜晚。
父亲从宫里回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她那时才十八岁,刚被封为贵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跑去书房问父亲怎么了,父亲却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厉声呵斥:
“从今天起,不许再提沈家一个字!听见没有?!”
她吓傻了,捂着脸哭。母亲后来悄悄告诉她,沈家出事了,满门死绝。而父亲……似乎牵扯其中。
从那以后,沈家就成了秦家的禁忌。
可如今,这个禁忌被人撕开了。
被一个说书人,一个琴师,撕得鲜血淋漓。
“那个琴师……”秦玉容咬牙切齿,“苏挽澜……查清楚了吗?”
“查、查了。”王德全战战兢兢道,“苏州人士,父母早亡,三年前被玲珑阁柳三娘带回汴京。琴技确实了得,但身世……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真的。”
“不像真的?”秦玉容眯起眼,“什么意思?”
“意思是……”王德全压低声音,“她的身份,可能是伪造的。”
伪造。
秦玉容心头一跳。
一个身份伪造的琴师,会“燕徊”指法,在寿宴上奏《黍离》片段,引得父亲当场变色……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
不,这不可能。
沈云舒早就死了,尸骨无存。她亲眼见过火场抬出来的那些焦尸,其中一具小小的,穿着郡主的服饰,戴着郡主的玉佩。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继续查。”秦玉容声音发冷,“本宫要知道,她到底是谁。还有,派人去苏州,查她说的那个‘林家’。”
“是。”王德全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娘娘,那说书人是郭范纲……”
“先别动他。”秦玉容揉着太阳穴,“但给本宫盯紧了。他若再说沈家的事……就让他永远闭嘴。”
“奴才明白。”
王德全退下。
秦玉容独自坐在空荡的宫殿里,看着满地琉璃碎片,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她想起九岁那年,第一次进宫。
那时先帝还在,沈云舒还是最得宠的郡主。宫宴上,她看见沈云舒穿着月华锦裁的裙子,头上戴的珠钗是南海进贡的明珠,一颗就价值连城。先帝抱着她,亲手喂她吃葡萄,眼里满是宠爱。
而她,只能缩在角落里,看着父亲低声下气地向沈翊敬酒。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武将的女儿,能得如此恩宠?
凭什么她秦玉容,就要被比下去?
所以那天宫宴后,她故意把沈云舒引到偏僻的荷花池边,推了她一把。看着那小丫头跌进池里,狼狈地扑腾,她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后来沈云舒被救上来,发了三天高烧。先帝震怒,要彻查。是父亲跪在殿前求情,说她年幼无知,才保住了她。
而沈翊……竟然也没追究。
那个男人,总是那样,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仿佛谁都不值得他计较。
可越是这样,她越恨。
恨沈家的风光,恨沈翊的清高,恨沈云舒得到的一切。
所以七年前沈家出事,她心里其实……是畅快的。
可现在,那个该死的琴师出现了。
带着沈家的指法,奏着沈家的悲音,把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惧,又重新勾了起来。
“沈云舒……”她喃喃道,“你最好真的死了。若你还活着……本宫定让你再死一次!”
玲珑阁,听雪轩。
苏挽澜看着桌上那对羊脂玉镯,指尖轻轻拂过温润的玉面。
镯子很旧了,边缘有些磨损,但玉质依旧莹润,透着岁月沉淀的光泽。内侧刻着两行小字:
“赠婉妹。
愿同心,长守。”
是太后的字迹。
而另一只镯子的内侧,刻的是:
“谢阿姐。
永不离,永不负。”
是娘亲的字迹。
这对镯子,是她们年少时互换的信物。太后那只,娘亲一直戴着,直到死。娘亲这只,太后一直收着,直到今天。
苏挽澜握紧镯子,玉质的冰凉从掌心蔓延到心里。
七年了。
太后还记得。
还记得娘亲,还记得她们的姐妹情谊。
可那又怎样?
当年沈家大火,太后在宫里,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吗?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她不信。
这深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戴着面具,说着漂亮话,做着狠心事。太后是,秦玉容是,晋王是,皇帝……也是。
她谁都不能信。
“姑娘,”青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秦贵妃派了人去苏州,查您的底细。”
“让她查。”苏挽澜淡淡道,“柳三娘早就安排好了,查不出什么。”
“还有,”青影顿了顿,“郭先生那边传来消息,秦府的人盯上他了。恐怕……会有危险。”
苏挽澜眸光一冷。
“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她沉声道,“郭先生不能出事。”
“是。”青影应下,又道,“陆大人那边,已经开始调阅当年鸿胪寺的所有旧档。但奇怪的是……有些关键卷宗,不见了。”
“不见了?”
“嗯。”青影点头,“七年前辽国使团的接待记录、礼单副本、会谈纪要……全都不翼而飞。鸿胪寺的人说,五年前一场走水,烧掉了半个库房,那些卷宗就在其中。”
走水。
又是走水。
苏挽澜冷笑。
这汴京城,还真是“火”多。
“谁负责看守库房?”
“一个姓钱的老吏,三年前病死了。他儿子说,老爷子临死前一直念叨‘不该收那笔钱’‘报应来了’……”
钱。
秦远山最不缺的,就是钱。
“继续查。”苏挽澜道,“活人死了,还有死人。死人不会说话,但死人留下的东西……会。”
“是。”
青影退下。
苏挽澜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对玉镯,看了很久。
然后她起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锦囊。
锦囊里装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是七年前从火场废墟里收集的骨灰。她不知道是谁的,也许是爹的,也许是娘的,也许是嬷嬷的……她把它们混在一起,贴身戴了七年。
“爹,娘,嬷嬷……”她低声说,“快了。就快了。”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
暗号。
苏挽澜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一个纸团扔进来。
她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明夜子时,质子府后门,有你要的东西。——萧”
萧玄弈。
他要给她什么?
苏挽澜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燃成灰烬。
火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决绝。
是夜,晋王府密室。
赵珩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疆域图,手指从汴京一路划到北境,停在雁门关。
“王爷,”幕僚低声禀报,“秦玉容派了人去苏州,查苏挽澜的底细。咱们要不要……”
“不必。”赵珩淡淡道,“让她查。查得越细,秦远山越慌。”
他顿了顿,问:
“萧玄弈那边呢?”
“质子府今日很安静,但戌时韩德让又去了回春堂,这次抓的药里有‘断肠草’。”
断肠草。
剧毒。
但用得好,也是解毒的奇药。
赵珩眯起眼。
一个需要解毒的质子……
“去查查,辽国那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动。”他缓缓道,“尤其是……南院大王一系。”
“是。”幕僚应下,又问,“王爷,秦远山调兵的事,要不要报给皇上?”
“报。”赵珩冷笑,“不仅要报,还要大张旗鼓地报。本王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秦远山……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可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赵珩转身,烛光映着他阴郁的脸,“蛇惊了,才会动。动了,才有破绽。”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奏折。
“本王要上一道折子。”他提笔蘸墨,“弹劾秦远山……十二条大罪。”
幕僚一惊:“王爷,这……”
“放心。”赵珩笔下不停,“这折子不会现在递。要等……等萧兀鲁抵京,等秦远山狗急跳墙,等皇上忍无可忍的时候。”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到那时,这折子……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子夜,质子府。
萧玄弈坐在药桶里,滚烫的药汁蒸得他面色潮红,额上冷汗涔涔。阿史那燕跪在桶边,用毛巾替他擦拭后背——那里有一道陈年旧伤,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际,狰狞得像蜈蚣。
“殿下,”她声音发颤,“这药性太烈,您会受不住的……”
“受不住也得受。”萧玄弈闭着眼,“萧兀鲁后日就到,我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可您的身子……”
“死不了。”他淡淡道,“至少在大仇未报之前,阎王还收不走我。”
阿史那燕咬紧嘴唇,碧色眼眸里泛起水光。
韩德让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殿下,东西准备好了。”
萧玄弈睁开眼。
“打开。”
木匣开启。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笺,最上面一张,写着几行辽文:
“建隆十七年四月初七,密令:诛沈氏满门,不留活口。
执行者:耶律斜轸、秦远山。
酬金:黄金万两,燕云三州。”
是当年辽国南院大王签发的密令副本。
萧玄弈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拿起第二张纸。
那是一份名单,列着七年前参与沈家案的所有人,辽国使团的每一个成员,秦党的每一个官员,甚至……宋廷内部接应的几个内鬼。
每个人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如今的官职、住址、家人情况。
“这些,”他缓缓道,“足够她用了。”
“殿下真要给她?”韩德让犹豫,“这可是咱们最后的底牌……”
“底牌不用,就是废牌。”萧玄弈将名单放回木匣,“她要复仇,我要报仇。我们的目标一致,那就不该藏着掖着。”
他顿了顿,低声道:
“况且……我也想看看,有了这些,她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阿史那燕抬头看他:“殿下,您对她……”
“不该问的别问。”萧玄弈打断,声音冷下来。
阿史那燕垂下头,眼泪滴进药桶里。
韩德让叹了口气,合上木匣。
“殿下,明夜子时,老奴亲自送去。”
“嗯。”萧玄弈重新闭上眼,“小心些,别让人看见。”
“是。”
韩德让退下。
药房里重归寂静,只有药汁沸腾的“咕嘟”声。
萧玄弈靠在桶沿,感受着药力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灼烧着那些陈年旧伤,也灼烧着心底的恨。
七年了。
从他十岁那年,亲眼看着母亲吐血身亡开始,这份恨就种下了。母亲临死前握着他的手,说:
“玄儿……记住……害死娘的人……在辽国,也在宋国……你要活着……替娘报仇……”
他记住了。
所以他装病,装弱,装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废子。他忍辱负重,在宋廷为质七年,暗中布局,收集证据,等待时机。
现在,时机终于来了。
苏挽澜。
那个从火场里爬出来的孤女。
她是他最好的盟友,也是……最锋利的刀。
“苏挽澜……”他喃喃道,“别让我失望。”
窗外,月黑风高。
像七年前那个夜晚。
像无数个被鲜血浸透的夜晚。
而这夜过后,汴京城的天,早该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