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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伤·火中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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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笼罩在细雨里。雨丝细密如牛毛,沾衣欲湿,将青石板路润成深色。街巷间行人稀疏,偶有披麻戴孝的百姓挎着竹篮走过,篮里装着纸钱香烛,去城外上坟。
玲珑阁闭门一日。
这是柳三娘立下的规矩。每年清明,不接客,不奏乐,阁里姑娘伙计各得半日假,愿去祭扫的便去,不愿的就在后院歇着。
苏挽澜没出门。
她独自坐在听雪轩内,窗扉半掩,细雨随风飘入,在窗台上积起薄薄一层水光。焦尾琴摆在面前,她却没抚,只静静看着。
琴身乌黑,木纹间有细密的灼痕,像某种无法抹去的烙印。
窗外雨声淅沥,夹杂着远处隐约的哭丧声。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总让人心神不宁。
她闭上眼。
七年前的清明,也是这样下雨吗?
不,那晚没有雨。
那晚有月,很大,很圆,明晃晃挂在天上,像一只冷眼旁观的眼睛。
记忆像潮水,冲破七年的堤防,汹涌而来。
建隆十七年,四月初七。夜。
九岁的沈云舒是被热醒的。
先是热,闷热,像被裹在蒸笼里。然后才是烟味,刺鼻的、带着木料焦糊气味的浓烟,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呛得她剧烈咳嗽。
“咳咳……嬷嬷?”
她摸索着爬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地面是温的。
门外传来混乱的声响——奔跑声,惊叫声,器物倒塌声,还有……一种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像无数条毒蛇在吐信。
“走水了——走水了——”
尖锐的呼喊划破夜空。
沈云舒慌了,她跌跌撞撞跑到门边,用力拉门。门从外头锁住了。
“开门!嬷嬷!开门啊!”她拍打着门板,掌心很快红肿起来。
浓烟越来越重,她捂住口鼻,眼泪被呛得直流。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她看见外头一片红光——不是烛光,是跳跃的、张牙舞爪的火光,将黑夜烧成狰狞的橘红色。
“爹……娘……”她缩在门边,声音发抖。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郡主!郡主你在里面吗?”是乳母周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恐。
“嬷嬷!我在这儿!门锁了!”
“您退后!”
沉重的撞击声。一下,两下,三下。门板震颤,木屑飞溅。
终于,“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撞开。
周嬷嬷冲进来,她头发散乱,脸上沾着黑灰,衣袖烧破了一大块,露出底下焦黑的皮肉。
“快走!”她一把抱起沈云舒,用湿漉漉的被子裹住她,冲出门外。
走廊已成火海。
梁木在头顶燃烧,噼啪作响,不时有烧断的木料带着火星坠落。热浪扑面而来,几乎将人烤干。沈云舒被裹在被子里,只透过缝隙看见——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奔逃的人影,像炼狱里的鬼魂。
“国公爷呢?夫人呢?”她抓着周嬷嬷的衣襟问。
周嬷嬷没回答,只是拼命往外冲。
转过一个弯,前方景象让沈云舒僵住了。
主院方向,火光冲天。她看见父亲沈翊站在院中,一身戎装,手持长剑,正与几个黑衣人缠斗。母亲林婉倒在他身后不远处,胸口插着一支羽箭,鲜血浸透了月白色的衣裙。
“娘——”沈云舒尖叫出声。
沈翊听见声音,猛地回头。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坚毅如铁,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楚。
“带她走!”他朝周嬷嬷吼道,“快走!”
一个黑衣人趁机挥刀砍向沈翊后颈。沈翊反手格挡,剑刃相交,火星四溅。
周嬷嬷咬紧牙关,抱着沈云舒冲向侧门。
“爹!爹——”沈云舒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片火海。
侧门近在咫尺。
门外是狭窄的巷道,连接着后街。只要出去,就有生机。
然而就在周嬷嬷跨出门槛的瞬间——
破空声呼啸而至。
一支箭,从暗处射来,精准地钉入周嬷嬷的后心。
她整个人向前踉跄,却用最后力气将怀中的沈云舒往前一推。
“跑……”她吐出一个字,血从嘴角涌出,“别回头……活下去……”
娇小的身体跌入巷道积水的污沟里,污水漫过口鼻。沈云舒挣扎着抬起头,看见周嬷嬷慢慢倒下去,眼睛还望着她的方向,渐渐失去光彩。
火光照亮巷道。
她看见,巷口站着一个人。
一身玄衣,脸上覆着铁面具,手里握着一张弓。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那人也在看她。
目光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沈云舒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她认得那张弓——辽国使臣进贡的狼骨弓,整个大宋只有三张,一张在宫里,一张赏给了……
没等她想明白,那人已经抬手,第二支箭搭上弓弦。
瞄准她的心口。
沈云舒闭上眼。
就在这时,主院方向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梁柱坍塌了。
火光冲天而起,热浪席卷而来。那人似乎被惊动,动作微顿。
只这一瞬的停顿。
沈云舒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污沟里爬起来,转身冲向巷道深处。
她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箭矢钉入墙壁的声音,离她只差半尺。
她拼命跑,赤脚踩在碎石污秽上,划出一道道血口。热浪灼烧着后背,浓烟呛得她几乎窒息,但她不敢停。
不能停。
停下来,就会死。
像爹一样,像娘一样,像嬷嬷一样。
她要活下去。
活下去。
“砰——”
一声闷响将苏挽澜从回忆里拽出。
她睁开眼,冷汗已经浸湿中衣,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是窗棂被风吹得撞在墙上。
她喘息着,慢慢松开手。掌心血痕刺痛,却远不及记忆里那场火的万分之一。
七年了。
每一个清明,每一场雨,每一次闻到烟味,她都会回到那个夜晚。
回到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回到娘亲胸口的箭,回到嬷嬷倒下的身影,回到巷道里那双冰冷的眼睛。
还有那张弓和辽国狼骨弓。
她曾无数次回想,那晚巷口的人究竟是谁。能拿到狼骨弓,能潜入沈国公府放火杀人,能在禁军赶到前全身而退……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被层层迷雾遮掩。
直到三个月前,她在黑市收到一封匿名信。
信里只有一行字:
“欲知当年事,先查今日人。辽使将至,旧弓重张。”
没有落款,字迹潦草,像用左手写的。
但苏挽澜认出了信纸的质地——产自辽国上京的“雪浪笺”,纸质特殊,轻薄坚韧,浸水后会有极淡的松香。
辽国?怎么又是辽国。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细雨扑面而来,带着春寒。
远处,汴河上烟雨朦胧,画舫静泊,像一幅水墨长卷。
这江山如画。
这人间太平。
都是假的。
是用沈家满门的血,用无数忠臣良将的骨,堆砌出来的虚假太平。
而她,要从这太平底下,挖出真相,挖出血,挖出火。
午后,雨势渐收。
青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听雪轩。
“查到了。”她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七年前四月初七,辽国确有使团秘密入京。使团首领是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副使是……萧兀鲁。”
萧兀鲁。
这个名字,苏挽澜在耶律玄的情报里见过。
辽国主战派悍将,与耶律玄所在的南院大王一系不睦,力主送耶律玄为质。
也是下月初,将要抵京的辽使。
“使团在京停留七日,名义上是‘商讨边境榷场事宜’。”青影继续道,“但属下从当年接待使团的鸿胪寺旧档里发现,耶律斜轸曾三次秘密会见朝中要员,其中一次……是在安国公府。”
秦远山。
苏挽澜指尖一紧。
“会面内容?”
“旧档语焉不详,只记‘相谈甚欢,赠礼丰厚’。”青影道,“但属下贿赂了当年在鸿胪寺当值的一个老吏,他说……耶律斜轸离京前,秦远山曾回赠一物,用锦盒装着,形状狭长。”
狭长。
像弓。
“还有,”青影顿了顿,“那老吏说,使团离京后不到十日,沈国公府就出事了。”
时间点太巧了。
巧得让人无法不怀疑。
苏挽澜沉默良久,才问:“当年沈家案的卷宗,青影,你看到了什么?”
青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卷宗记载,起火原因是‘天干物燥,烛台倾倒’。但属下看到的副本上,在起火原因处有涂改痕迹,原字似乎是……‘人为纵火’。”
人为纵火。
四个字,像四把刀,扎进苏挽澜心里。
“谁涂改的?”
“笔迹与主审官——当时的刑部尚书,如今的安国公秦远山,一模一样。”
果然。
苏挽澜闭上眼。
七年的猜测,七年的追寻,此刻终于有了确凿的证据。
秦远山。
他与辽使密会,收受重礼,然后沈家被灭门,案卷被篡改。
一条清晰的线,连接起阴谋的起点与终点。
可还不够。
秦远山是执行者,但未必是主谋。能调动辽国使团配合,能压下满朝质疑,能瞒天过海七年……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黑手。
“晋王那边呢?”她睁开眼,“他与当年的事,可有牵扯?”
青影摇头:“七年前,晋王赵珩只有二十一岁,封地在北境,远离朝堂中心。从现有线索看,他与沈家案似乎无关。但……”
“但什么?”
“但沈家出事后,晋王是第一个上奏要求彻查的皇子。”青影道,“他在奏折里直言‘沈国公忠烈,此案疑点重重,恐有奸人作祟’。为此,他被先帝斥责‘妄议朝政’,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个月。”
苏挽澜一怔。
这倒是出乎意料。
“所以,晋王与秦远山并非一路人。”她沉吟,“甚至可能是政敌。”
“是。”青影道,“这些年,晋王在朝中处处与秦党作对,曾多次公开质疑当年沈家案的结论。”
所以,秦远山才会在寿宴后认定她是晋王的人。
因为他相信,只有晋王,才会用沈翊的遗画来挑衅他。
这条线,似乎也通了。
苏挽澜走到琴案前,指尖轻抚琴弦。
“辽使萧兀鲁四月初三抵京。”她低声道,“青影,我要知道他与秦远山的所有会面细节,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是。”
“还有,”她顿了顿,“质子府那边……耶律玄近日有何动静?”
青影脸上掠过一丝困惑。
“说来奇怪。”她道,“自寿宴后,耶律玄闭门不出,连每日例行的汤药都由老仆亲自煎煮,不许外人经手。但昨夜子时,质子府后门悄悄驶出一辆马车,往城南去了。”
“城南?”
“是,进了‘回春堂’。”
回春堂,汴京最有名的医馆,坐堂大夫姓白,擅长治疑难杂症,尤其精于……毒理。
苏挽澜眸光一凝。
“他在查毒?”
“不确定。”青影道,“马车在回春堂后院停了半个时辰,出来时,老仆手里多了一个药包。咱们的人想截下查看,但对方警惕性极高,未能得手。”
毒。
苏挽澜想起寿宴那日,她曾对耶律玄提过“七叶莲”。
他说不必。
是真的不必,还是……早已在暗中寻药自救?
“继续盯。”她道,“但要小心,耶律玄身边那个老仆不简单。”
“属下明白。”
青影退下。
听雪轩重归寂静。
雨完全停了,云层散开,露出一角青天。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焦尾琴上,将那漆黑的琴身映出温润光泽。
苏挽澜看着那光,忽然想起耶律玄的眼睛。
也是这般,表面温润清澈,底下却深不见底。
他究竟知道多少?
关于当年的事,关于秦远山,关于辽国,关于……她。
三月廿一,晴。
玲珑阁重新开门迎客。
昨夜一场雨洗去尘埃,汴京城焕然一新。街上行人多了,商铺开了,仿佛清明的肃穆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苏挽澜在午后来到前厅。
柳三娘正在柜台后对账,见她下来,抬眼笑道:“今儿气色好些了。昨日闭门不出,我还当你病了。”
“劳三娘挂心。”苏挽澜淡淡道,“今日可有客?”
“有,还不少。”柳三娘合上账本,“都是冲着你来的。自寿宴后,你苏姑娘一曲千金的名头,可是传遍汴京了。”
这话里带着试探。
苏挽澜听出来了,却只微微颔首:“既如此,今日便登台吧。”
“奏什么曲?”
“《汉宫秋》。”
柳三娘一怔。
《汉宫秋》,哀怨之曲,讲述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曲调悲凉,与这春日暖阳格格不入。
“这……”她犹豫,“会不会太沉郁了些?”
“无妨。”苏挽澜转身往楼上走,“今日,我只想奏这首。”
柳三娘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心里太苦了。
未时三刻,玲珑阁大堂坐满了人。
苏挽澜依旧一袭月白,面覆轻纱,抱着焦尾琴走上歌台。她没有看台下宾客,只静静调弦。
琴音起。
第一个音符就定下了基调——苍凉,萧瑟,像秋日塞外的风,裹挟着黄沙与离愁。
台下渐渐安静。
《汉宫秋》本就是悲曲,但在苏挽澜指下,那份悲被放大到极致。那不是女儿家的哀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宏大的悲哀——家国离乱,命运飘零,个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力与挣扎。
有人开始拭泪。
尤其当曲至高潮,模拟出塞外胡笳之声时,那凄厉呜咽的旋律,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人心。
苏挽澜闭着眼。
她指下流淌的,不是王昭君的泪,是她自己的血。
七年前那场火,烧掉的不仅是一个家,还有她对这世道的全部信任。
爹一生忠烈,娘温柔善良,嬷嬷朴实忠诚……他们都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忠臣不得好死,奸佞却享尽荣华?
为什么真相被掩埋,谎言却成了定论?
为什么她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靠着恨意活到今天?
琴音越来越急,越来越烈。
像质问,像控诉,像不甘的嘶吼。
台下有人坐不住了——是几个年轻官员,面色尴尬,似乎被这琴音刺中了什么。
就在这时,大堂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让开!”
粗暴的呼喝声响起。几个身着禁军服饰的兵士闯进来,为首的正是副统领萧战。
他面色冷硬,目光如刀,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歌台上的苏挽澜身上。
琴音戛然而止。
满堂死寂。
萧战大步走到台前,抬头看着苏挽澜,声音冰冷:
“苏姑娘,奉上命,请姑娘走一趟。”
柳三娘慌忙从柜台后跑出来,堆着笑道:“萧统领,这是怎么了?挽澜她……”
“没你的事。”萧战看都不看她,只盯着苏挽澜,“苏姑娘,是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苏挽澜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惊慌,甚至没有意外,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敢问统领,所为何事?”她声音平静。
萧战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
“谋逆。”
满堂哗然。
苏挽澜被带走了。
没有上枷锁,也没有押解,萧战只是“请”她上了一辆青幔马车,自己骑马在前引路。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拘捕。
马车没有往开封府去,也没有往大理寺去,而是径直驶向……皇城。
玲珑阁内乱作一团。
宾客们议论纷纷,猜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柳三娘脸色发白,强作镇定安抚众人,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青影隐在暗处,目睹了一切。她没有妄动,只等马车驶远,才悄无声息地离开,往城南方向去。
半个时辰后,质子府。
萧玄弈正在书房临帖。
他穿着一件素白广袖袍,执笔的手稳而有力,墨迹在宣纸上蜿蜒,是一首辽地民歌:
“雪满弓刀月满楼,将军白发戍边州。
胡马已窥青海北,汉家犹自醉春秋。”
笔锋凌厉,杀气隐现,与他病弱的外表截然不同。
韩德让匆匆进来,低声禀报了玲珑阁的事。
萧玄弈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秋”字上,晕开一团污迹。
“萧战亲自去的?”他问,声音平静。
“是。直接带进了宫,方向……像是往太后寝宫。”
太后。
萧玄弈放下笔,用帕子拭了拭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
“寿宴那幅画,终究是惹祸了。”他低声道,“秦远山动作倒快。”
“殿下,咱们要不要……”
“不急。”萧玄弈走到窗边,望向皇城方向,“让她进去看看,也好。有些事,在宫外是查不到的。”
韩德让欲言又止。
“韩叔是担心她安危?”萧玄弈回头看他。
“那姑娘……毕竟与殿下有缘。”
“有缘?”萧玄弈轻轻笑了,笑容里带着咳意,“这世上的缘,分很多种。有的缘是蜜糖,有的缘是砒霜。我与她……怕是后一种。”
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砒霜用好了,也能救命。”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深不可测的幽光。
皇宫,慈宁殿。
苏挽澜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已经跪了半个时辰。
殿内焚着檀香,烟气袅袅,却驱不散那股陈年的药味和衰老的气息。帘幕低垂,隐约可见凤榻上倚着一个身影,华发如雪。
太后李氏。
她没有说话,苏挽澜也没有开口。
沉默在殿内蔓延,像无形的蛛网,越收越紧。
终于,帘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抬起头来。”
苏挽澜依言抬头,却依旧垂着眼。
有脚步声走近,是嬷嬷掀开了帘幕。太后扶着嬷嬷的手,慢慢走到她面前。
那双绣着金凤的宫鞋停在一步之外。
“像……”太后喃喃道,“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
苏挽澜心脏骤紧。
“民女愚钝,不知太后所言何意。”她声音平稳。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细细打量她。目光像梳子,一寸寸梳过她的眉眼,她的轮廓,她覆面轻纱下隐约的线条。
良久,太后缓缓道:
“七年前,沈家大火,清河郡主沈云舒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苏挽澜指尖掐进掌心。
“但哀家一直不信。”太后继续道,声音低得像自语,“那孩子机灵,又得她娘亲真传,会些拳脚功夫。一场火,怎就逃不出来?”
她弯腰,伸出手。
那只手保养得宜,却已布满皱纹,像干枯的枝。它缓缓伸向苏挽澜的脸,指尖触到轻纱边缘。
苏挽澜没有躲。
轻纱被揭开。
太后看着那张脸,呼吸骤然急促。
“是你……”她颤声道,“云舒……真的是你……”
苏挽澜抬眸,迎上太后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个震惊痛楚,一个冰冷如霜。
“太后认错人了。”苏挽澜平静道,“民女苏挽澜,苏州人士,父母早亡,与沈家并无瓜葛。”
“胡说!”太后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这眉眼,你这骨相……还有你抚琴时的神态,与你娘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哀家不会认错!”
苏挽澜任她抓着,不说话。
太后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被嬷嬷扶住。
“你恨我,是不是?”她声音发抖,“恨我当年为什么没有救沈家,恨哀家眼睁睁看着你爹娘惨死……”
苏挽澜依旧沉默。
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泛起泪光。
“孩子,你可知……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低声道,“那晚大火,哀家在宫中收到密报,说沈家谋逆,证据确凿,禁军已前往拿人。哀家赶去时,火已经烧起来了……哀家想救,可火太大,禁军又拦着……”
“谁给的密报?”苏挽澜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太后一怔。
“是……”她犹豫着,“是先帝身边的大太监,福全。”
福全。
又是这个名字。
“福全说,证据是秦远山呈上的。”太后继续道,“说沈翊私通辽国,意图谋反。先帝震怒,下旨查抄。可不知怎的,就起了火……”
辽国想意图谋反,苏挽澜几乎要笑出声来。
多熟悉的罪名,多可笑的诬陷。她爹一生抗辽,到头来却被扣上通敌的帽子。
“证据呢?”她问。
“烧了。”太后叹息,“大火之后,什么证据都没了。先帝为此大病一场,不久就……唉。”
一场大火,烧掉了沈家,也烧掉了所有证据。
死无对证。
完美的局。
苏挽澜垂下眼,掩住眸中汹涌的恨意。
“太后今日召民女入宫,就是为了说这些?”
太后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有愧疚,有怜惜,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算计。
“云舒,”她换了称呼,声音柔和下来,“听哀家一句劝,放下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秦远山如今权倾朝野,你斗不过他的。那幅画……太冒险了。”
苏挽澜抬起头。
“太后是在警告民女?”
“是在救你!”太后急切道,“秦远山已经起疑了,他今日能让你进宫,明日就能让你……消失。听哀家的话,离开汴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这是你娘亲……最大的心愿。”
好好活下去。
苏挽澜想起那晚,娘亲胸口插着箭,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她也想好好活。
可有些人,不配活。
“多谢太后提点。”她重新覆上面纱,站起身,“民女告退。”
“云舒!”太后叫住她,声音里带着哀求,“算哀家求你……别查了。有些真相,挖出来,会害死更多人的。”
苏挽澜停步,没有回头。
“民女只知道,”她一字一句道,“死去的那些人,该有个交代。”
她走出慈宁殿。
身后,传来太后压抑的、苍老的哭声。
宫门外,萧战还在等。
见苏挽澜出来,他上前一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太后说了什么?”他问,声音依旧冰冷。
“一些旧事。”苏挽澜淡淡道,“萧统领可以回去复命了。”
萧战盯着她,忽然道:“苏姑娘,有些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
这话意味深长。
苏挽澜抬眼看他:“萧统领是在劝我?”
“是在说事实。”萧战移开目光,“秦远山不会放过你。今日太后能保你,明日未必。”
“所以?”
“所以,好自为之。”
他翻身上马,带着禁军离开。
苏挽澜独自站在宫门外。
夕阳西下,将皇城的朱墙金瓦染成血色。远处传来暮鼓声,沉闷,悠长,像为某个时代敲响的丧钟。
她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
然后她转身,朝玲珑阁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很坚定。
就像七年前那个夜晚,她从火场里爬出来,赤脚踩过碎石污秽时一样。
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死。
是夜,听雪轩。
苏挽澜没有点灯。
她坐在黑暗里,手里握着一块玉佩——是从慈宁殿出来时,太后身边的嬷嬷悄悄塞给她的。
玉佩温润,雕着并蒂莲。
背面刻着两个字:婉、翊。
娘亲和爹的名字。
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本该随葬。如今却到了太后手里,又回到了她手里。
嬷嬷说,这是娘亲临终前托人带进宫,交给太后的。里头藏着一封信,用特殊药水写的,遇热显形。
苏挽澜将玉佩贴近烛火。
微热后,玉佩内侧浮现出几行娟秀小字:
“阿姐:
若见此信,妾已不在人世。
沈家蒙冤,夫君遭陷,皆因妾偶然得知一桩密事。
七年前,辽使耶律斜轸入京,与秦远山密谋,欲割燕云三州求和。夫君坚决反对,故遭构陷。
证据藏于府中书房暗格,紫檀匣内。
若有机会,望阿姐为沈家昭雪。
妹婉,绝笔。”
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匆忙。
苏挽澜握着玉佩,浑身冰凉。
原来娘亲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秦远山通辽,知道割地密约,知道沈家为何遭祸。
可她来不及说,来不及救,就被一支箭夺去了性命。
而那证据……紫檀匣。
青影从秦府密室看到的,正是紫檀匣。
可里头是空的。
证据,早被秦远山转移了。
或许毁了,或许藏在了更隐秘的地方。
苏挽澜将玉佩贴在胸口,感受那微弱的暖意。
像娘亲最后一点温度。
窗外,月朗星稀。
她起身走到琴案前,指尖拂过焦尾琴。
琴身冰冷。
就像这世道,就像人心。
但她不能冷。
她要热,要火,要把这虚假的太平烧穿,烧出底下的血与罪。
“娘,”她低声,像在发誓,“我会找到证据。我会让所有害沈家的人,血债血偿。”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
哪怕结局是同归于尽。
这条命,七年前就该死了。
多活的每一天,都是向仇人讨债的本钱。
而现在,利息该收了。
与此同时,质子府。
萧玄弈看着手中的密信,眉头微蹙。
信是韩德让刚从边境带回的,用火漆封着,印鉴是南院大王的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