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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试探·第一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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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三,秦府管家登门。
来的是个五十余岁的精瘦男人,姓胡,穿一身深褐绸衫,面皮白净,笑起来眼角堆起细密的褶子,像揉皱的宣纸。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口红木箱子,箱子沉甸甸的,落地时发出闷响。
柳三娘亲自在前厅接待,沏了上好的龙井。
胡管家却不坐,只站着拱手:“柳掌柜,叨扰了。我家国公爷后日要在府中设小宴,款待几位远方来的贵客。听闻贵阁苏姑娘琴技无双,特命老奴来请,请姑娘过府献艺。”
话说得客气,姿态却高。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过厅内陈设,掠过墙上字画、架上瓷器,像在估量什么。
柳三娘笑道:“承蒙国公爷抬爱。只是挽澜她近日身子不适,前几日在太后跟前……”
话未说完,胡管家便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五百两。
“这是定金。”胡管家道,“若姑娘肯去,另有重谢。国公爷说了,只要姑娘奏得好,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柳三娘看着那张银票,笑容不变,心里却飞快盘算。
秦远山寿宴才过五日,就又设宴,还请苏挽澜——这绝非寻常。说是“款待贵客”,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胡管家稍候,我问问挽澜的意思。”她起身,往后院去。
听雪轩内,苏挽澜正对镜梳妆。
镜中映出一张清冷的脸,未施脂粉,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凛冽气。她将最后一支白玉簪插入发髻,对着镜子看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左边鬓角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那里,有一道极淡的疤痕,藏在发际线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火烧的。
七年前那夜,一根着火的椽子砸下来,擦过她的额角。若非周嬷嬷扑开她,整张脸就毁了。
“秦府来人了?”她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
柳三娘推门进来,将胡管家的来意说了。
“你怎么想?”她问,“去,还是不去?”
苏挽澜放下梳子,指尖在妆台上轻轻敲了敲。
“去。”她淡淡道,“为何不去?秦公相邀,多大的面子。”
“可这分明是鸿门宴。”柳三娘压低声音,“寿宴那幅画已经惹恼了他,这次去,怕是……”
“怕是有去无回?”苏挽澜转身,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三娘,你可知钓鱼,最重要的环节是什么?”
“下饵?”
“不。”苏挽澜摇头,“是让鱼相信,饵是安全的。”
她起身,月白衣裙拂过地面,像流云。
“秦远山现在疑我,但未必确定我的身份。他设宴请我,一是试探,二是……想亲眼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沈家余孽。”她走到窗边,望向秦府方向,“既如此,我便去让他看。看得越清楚,他才会越‘放心’。”
柳三娘看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头酸涩。
这孩子,才十七岁。
本该是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年纪,却要孤身一人,走进龙潭虎穴,与当朝权臣周旋。
“挽澜,”她轻声,“若事不可为……就回来。玲珑阁虽小,总能护你周全。”
苏挽澜没有回头。
“三娘,从我踏进汴京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要‘周全’。”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冰,“沈家七十三条人命,爹娘的冤屈,嬷嬷的死……这些债,总要有人还。”
她顿了顿,又道:
“去告诉胡管家,我应了。后日申时,准时到府。”
三月廿五,申时初。
苏挽澜的马车停在秦府侧门。
今日她依旧是一身素色,月白罗裙外罩淡青纱衣,脸上轻纱覆面,怀里抱着焦尾琴。装扮简素得与秦府的朱门高墙格格不入。
胡管家已在门口候着,见她下车,皮笑肉不笑道:“苏姑娘来了。请随老奴来,宴设在后园‘听涛轩’。”
苏挽澜颔首,跟着他进府。
秦府比寿宴那日更显幽深。长廊曲折,假山叠嶂,处处透着精心雕琢的富贵气。沿途遇见几个丫鬟小厮,都垂首快步走过,不敢多看。
听涛轩临水而建,窗外就是府中最大的人工湖,此时春水初涨,碧波荡漾。轩内已摆好宴席,主位空着,左右两侧各设三席,却只坐了四人。
苏挽澜一眼扫过。
左侧上首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穿一身半旧青衫,正低头喝茶,气质儒雅是翰林院学士李文渊,清流代表,以耿直敢言闻名。
他对面坐着个武将打扮的壮汉,虎背熊腰,满脸虬髯,一双铜铃眼正瞪着苏挽澜,目光不善——京营指挥使高猛,秦远山心腹。
右侧上首是个年轻些的官员,约莫三十出头,相貌端正,但眼神游移,不时瞥向门口,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户部侍郎张谦,秦党新秀,以善于理财得秦远山赏识。
而他旁边……
苏挽澜眸光微凝。
那人一身月白锦袍,外罩玄狐披风,面色苍白如纸,正用手帕掩唇低咳。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萧玄弈。
他也来了。
四目相对一瞬。萧玄弈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头咳嗽起来,肩背轻颤,一副病弱不堪的模样。
苏挽澜收回目光,心中却掀起波澜。
秦远山设宴,请清流、请武将、请心腹,这都好理解。可请一个辽国质子……意欲何为?
“苏姑娘,请。”胡管家引她到轩内一角设好的琴案前。
琴案临窗,正对主位,也正对在座所有人。这个位置,像是特意安排——让她无处可藏,一举一动都在众人视线之内。
苏挽澜依言坐下,将焦尾琴置于案上。
“国公爷稍后就到,请姑娘稍候。”胡管家说罢,退到门外。
轩内一时寂静。
只有萧玄弈偶尔的咳嗽声,和窗外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
高猛有些不耐烦,粗声粗气道:“国公爷怎的还不来?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文渊皱眉,似是对他的粗鲁不满,却未出声。
张谦赔笑道:“高将军稍安,国公爷许是有要事耽搁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秦远山一身家常绛紫锦袍,负手而入。他今日未戴冠,只用一根玉簪束发,面色红润,步履沉稳,看不出半分寿宴那日的怒意。
“让诸位久候了。”他朗声笑着,在主位落座,“刚接到宫里头消息,太后凤体欠安,老夫多问了几句。”
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但苏挽澜觉得,秦远山的余光扫过了自己。
太后凤体欠安?
是警告,还是……事实?
“既然人都齐了,那就开宴吧。”秦远山摆手,丫鬟们鱼贯而入,奉上酒菜。
菜是极精致的,酒是三十年的陈酿。但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
李文渊话少,只偶尔与秦远山谈论诗词典故。高猛埋头吃喝,像个饿死鬼投胎。张谦尽力活跃气氛,却总有些力不从心。
而萧玄弈……
他几乎没动筷子,只偶尔啜一口清茶,然后就是咳嗽,用手帕掩着,帕子边缘很快洇开暗红。
秦远山似乎对他格外关切,温声道:“萧质子病体未愈,还来赴宴,老夫心中不安。可需唤府中医师来看看?”
萧玄弈摇头,声音虚弱:“多谢国公关怀,老毛病了,不碍事。”
“那就好。”秦远山叹道,“质子远离故土,在汴京为质,实属不易。老夫虽为宋臣,却也佩服质子这份坚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底下却藏着刺。
萧玄弈垂眸:“国公过誉。玄弈一介废人,苟延残喘罢了,谈不上坚韧。”
“哎,话不能这么说。”秦远山举杯,“来,老夫敬质子一杯,愿质子早日康复,重归故国。”
这话更毒。
谁都知道,萧玄弈这病好不了,也回不去辽国。秦远山这是明着戳人心窝子。
萧玄弈却面不改色,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谢国公。”
两人对饮,一个笑得慈和,一个平静如水。
苏挽澜冷眼看着,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拂过。
这宴,越来越有意思了。
酒过三巡,秦远山终于将目光投向苏挽澜。
“苏姑娘,”他笑道,“听闻你前几日入宫,为太后抚琴,太后凤颜大悦,赏了不少东西?”
来了。
苏挽澜垂眸:“太后仁厚,民女愧领。”
“姑娘不必过谦。”秦远山摆手,“太后眼光向来挑剔,能得她赞赏,足见姑娘琴技非凡。今日既来了,可否请姑娘奏上一曲,让我等也开开耳界?”
“国公想听什么曲?”
秦远山抚须沉吟:“听说姑娘擅奏《太平调》?那就……《太平调》吧。”
又是《太平调》。
寿宴那日,她奏的就是此曲。今日再点,显然是想对比,想找出破绽。
苏挽澜颔首,指尖落在弦上。
琴音起。
今日的《太平调》,奏得格外“太平”。
每一个音符都圆融温和,像精心打磨过的玉,光滑,润泽,挑不出半点瑕疵。她将所有的棱角、所有的冷意、所有压抑的情绪都收敛起来,奏出了一曲真正符合宴饮气氛的、歌功颂德的太平之音。
甚至比寿宴那日更“完美”。
席间几人都露出沉醉之色。高猛停了咀嚼,张谦忘了斟酒,连李文渊都微微颔首,显然颇为欣赏。
只有两个人,听出了不同。
秦远山眯着眼,手指随着节拍轻敲桌面,脸上带着笑,眼底却一片冰冷。
而萧玄弈……
他闭着眼,似乎在专注听琴。但苏挽澜注意到,当她在某段过渡处,故意加入一个极微弱的、原谱中没有的颤音时——那是沈家独有的改编技法,只有极亲近之人才知道——萧玄弈搭在膝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听出来了。
听出了这曲“太平”之下,那一声被完美伪装的、只有沈家人才懂的暗号。
琴曲终了,余音袅袅。
秦远山抚掌大笑:“好!果然是天籁之音!赏——”
胡管家端上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羊脂玉镯,玉质温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苏挽澜起身行礼:“谢国公厚赏。只是如此重礼,民女愧不敢受。”
“诶,姑娘不必推辞。”秦远山笑道,“这玉镯本是一对,另一只在……咳,在老夫一位故人手中。今日赠予姑娘,也算成全一份缘法。”
故人。
苏挽澜心脏骤紧。
她想起太后的话,想起娘亲那块并蒂莲玉佩。
秦远山口中的“故人”,是谁?
她抬眸,迎上秦远山的目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正紧紧盯着她,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国公的故人……”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想必也是风雅之士。不知民女可否有幸,得知这位故人名讳?”
话问得大胆。
席间气氛微凝。
高猛皱眉,张谦脸色发白,李文渊也放下茶杯,看向秦远山。
秦远山却笑了,笑容里带着某种诡异的怀念。
“她啊……”他叹道,“是老夫年轻时的一位……知己。擅琴,擅画,尤其擅画梅。笔下梅花,傲雪凌霜,风骨铮铮,满汴京无人能及。”
擅琴,擅画,擅画梅。
每一个特征,都指向同一个人——
林婉。
苏挽澜的娘亲。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原来如此。”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不可思议,“那这位夫人,如今何在?”
秦远山脸上的笑容淡了。
“死了。”他淡淡道,“七年前,一场大火,尸骨无存。”
他说“尸骨无存”四个字时,语气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苏挽澜心上。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几乎要掀翻琴案,几乎要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刃,刺进这个伪君子的喉咙。
但她没有。
她只是微微垂眸,声音更轻:
“可惜了。”
四
宴席继续,气氛却越发古怪。
秦远山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不时提及“故人”往事,她喜欢什么茶,爱读什么书,画梅时习惯用什么笔法……
每一句,都像刀子,凌迟着苏挽澜的心。
她安静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姿态恭谨,无可挑剔。
萧玄弈始终沉默,只偶尔咳嗽,面色比来时更苍白几分。
终于,在秦远山说到“故人最爱在雪夜抚琴,琴音清越,能引来梅梢雀鸟”时,李文渊忽然开口:
“国公所言这位故人,下官听着……倒像是已故沈国公夫人,林氏婉娘?”
话音落,满堂死寂。
秦远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盯着李文渊,目光冷厉。
“李学士倒是好记性。”
李文渊不卑不亢:“下官当年曾有幸得沈国公指点文章,与国公夫人也有过数面之缘。夫人风姿,至今难忘。”
这话说得坦然,却让席间温度骤降。
高猛瞪着眼,手按上了腰刀。张谦额头冒汗,拼命给李文渊使眼色。
秦远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不错,正是林婉娘。”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可惜啊,红颜薄命,沈家……更是可惜。”
他将“可惜”二字咬得很重,像在咀嚼某种苦果。
苏挽澜垂下眼,掩住眸中汹涌的杀意。
就在这时,萧玄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这次咳得格外厉害,整个人弯下腰,肩背颤抖,苍白的面色涌上病态潮红。他用手帕紧紧捂住嘴,可血还是从指缝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月白锦袍上,触目惊心。
“质子!”张谦惊呼。
秦远山皱眉:“快,传医师!”
胡管家匆匆出去。
萧玄弈摆摆手,喘息着道:“不……不必……老毛病……歇息片刻……就好……”
他说话断断续续,气息微弱,像随时会断气。
秦远山看着他那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嫌恶,却还是温声道:“既如此,胡管家,送质子去厢房歇息。”
“不……不敢劳烦……”萧玄弈勉强站起身,身形晃了晃,被身后的老仆韩德让扶住,“玄弈……先行告退……国公……见谅……”
他朝秦远山欠身,然后在韩德让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挪出听涛轩。
背影单薄,脚步虚浮,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人活不长了。
苏挽澜看着他离开,心中却升起疑云。
咳血是真,病弱是真。
可方才那阵咳嗽的时机……太巧了。
巧得像是在替她解围,打断秦远山对娘亲的追忆,也打断了她濒临失控的情绪。
是巧合,还是……
她来不及细想,秦远山已收回目光,看向她。
“让姑娘见笑了。”他叹道,“萧质子也是可怜人。辽国弃子,病骨支离,在异国他乡等死……这滋味,不好受啊。”
苏挽澜垂眸:“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命数?”秦远山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问,“姑娘信命吗?”
“信。”苏挽澜道,“民女信,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欠下的债,总要还的。”
这话说得平静,却藏着锋刃。
秦远山眸光一凝。
“姑娘年纪轻轻,倒像是看透世情。”他笑道,“只是这世上,有些债,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那就看,讨债的人有多大的决心。”苏挽澜抬眸,直视他,“国公说呢?”
四目相对。
一个含笑,一个平静。
空气里却像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
良久,秦远山率先移开目光,大笑起来。
“好!说得好!”他举杯,“来,老夫敬姑娘一杯,敬你这份……决心。”
苏挽澜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是冷的,入喉苦涩。
像这七年,每一口呼吸。
宴席在戌时末散。
苏挽澜抱着琴走出听涛轩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秦府各处亮起灯火,却照不亮那些幽深的角落。
胡管家送她到侧门,递上一个锦囊。
“姑娘今日辛苦,这是国公另赏的。”他笑道,“往后若还有需要,尽管开口。”
锦囊沉甸甸的,里面是金叶子。
苏挽澜接过,没有推辞。
马车等在门外,她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秦府。
朱门高墙,灯火辉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下一个猎物。
她垂下眼,钻进车厢。
马车驶离秦府,融入汴京的夜色。
车厢内,苏挽澜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痕迹,渗着血丝。
疼。
但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秦远山今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毒针,扎进她最深的伤口。
他记得娘亲喜欢什么茶,爱读什么书,画梅用什么笔法……
可也是他,勾结辽国,构陷沈家,将娘亲逼上绝路。
伪君子。
真小人。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不能乱。
乱了,就输了。
今日这局,她走了三步。
第一步,奏《太平调》,用沈家独有的改编技法,向萧玄弈发出暗号——她不确定他是否能懂,但这是试探。
第二步,在秦远山提及“故人”时,隐忍不发,反而顺着他的话,套出更多信息。
第三步,最后那句“讨债的决心”,是明牌——她就是要让秦远山知道,有人盯着他,有人没忘。
这三步走完,种子已经埋下。
秦远山现在一定在猜:她到底是谁?是不是沈家余孽?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猜得越多,破绽越大。
而她要的,就是他的破绽。
马车忽然停下。
“姑娘,”车夫在外头低声道,“前面……有人拦路。”
苏挽澜掀开车帘。
月色下,长街空旷。一辆青幔小轿停在路中央,轿帘掀开,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萧玄弈。
他坐在轿中,裹着厚厚的披风,脸色比在秦府时更差,唇上毫无血色。韩德让站在轿旁,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萧质子?”苏挽澜下车,走到轿前,“这么晚了,质子为何在此?”
萧玄弈看着她,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等姑娘。”他声音虚弱,却清晰。
“等我?”
“是。”萧玄弈低咳两声,“方才宴上,姑娘琴音……玄弈听出些特别的东西,想请教姑娘。”
苏挽澜心头一凛。
“民女愚钝,不知质子所指何物。”
萧玄弈轻轻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苍白的脸有了些生气。
“姑娘不必紧张。”他道,“玄弈只是好奇,姑娘那曲《太平调》中,第三段过渡处那个颤音……是从何处学来的?”
他果然听出来了。
不仅听出来,还精准指出了位置。
苏挽澜沉默片刻,反问:“质子又怎知,那颤音不是民女即兴所加?”
“因为那个指法,”萧玄弈缓缓道,“叫‘燕徊’。是已故沈国公夫人林氏独创,传给其女清河郡主沈云舒的……独门绝技。”
话音落,长街死寂。
月光清冷,照着两人。
一个坐在轿中,病骨支离,却目光如炬。
一个站在月下,清冷如霜,却浑身僵硬。
良久,苏挽澜缓缓开口:
“质子知道得真多。”
“不算多。”萧玄弈淡淡道,“只是恰巧,玄弈的母亲……曾是林夫人的故交。幼时听母亲提过,故而记得。”
故交。
又是故交。
苏挽澜想起太后,想起秦远山,现在又是萧玄弈的母亲……
娘亲的“故交”,可真多。
“所以,”她声音冷下来,“质子今日是来……认亲的?”
“不。”萧玄弈摇头,“是来提醒姑娘——秦远山已经起疑了。今日宴上,他句句试探,字字诛心。姑娘虽应对得当,但……太像了。”
“像谁?”
“像林夫人。”萧玄弈看着她,“不止琴音,不止指法。姑娘垂眸时的神态,说话时的语气,甚至……压抑怒火时指尖轻颤的幅度,都与林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
苏挽澜浑身冰凉。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七年,她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改掉了沈云舒所有的习惯,学会了苏挽澜该有的一切。
可在这个病弱质子眼里,她依旧是破绽百出。
“质子想说什么?”她问,声音里带上了杀意。
萧玄弈却恍若未觉,只轻声道:
“玄弈想说……姑娘若想报仇,这样的伪装,不够。”
他顿了顿,继续:
“秦远山是老狐狸,他今日或许还不能确定,但只要疑心一起,他就会查,会试探,会布下天罗地网。而姑娘……孤身一人,如何应对?”
苏挽澜盯着他。
“质子是在劝我收手?”
“不。”萧玄弈摇头,“是在问姑娘——需不需要,一个盟友?”
盟友。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苏挽澜笑了,那笑容冰冷,带着嘲讽。
“质子说笑了。您一个辽国弃子,病弱之躯,自身难保,如何做我的盟友?”
“正因为是弃子,正因为自身难保,”萧玄弈迎上她的目光,眼中没有任何自卑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才更合适。”
他缓缓道:
“姑娘要复仇,玄弈……也要活命。秦远山与辽国主战派勾结,欲借沈家旧案再生事端,掀起战火。战火一起,玄弈这个质子,便是第一个祭旗。”
“所以?”
“所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萧玄弈低咳两声,“姑娘要真相,要报仇。玄弈要……活下去,也要让那些想我死的人,付出代价。”
他伸出手。
那只手苍白瘦削,指节分明,腕骨凸起,像玉雕的标本。
“姑娘若信得过,便握这只手。”他看着苏挽澜,目光清澈得惊人,“若信不过……”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便当玄弈今夜,从未出现过。”
长街寂静。
月光如水。
苏挽澜看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手,握住了它。
冰凉,瘦削,却异常有力。
“合作可以。”她声音平静,“但有三件事,我要说在前头。”
“姑娘请讲。”
“第一,你我各取所需,互不干涉。”
“可。”
“第二,若有朝一日立场相悖,今日之盟,即刻作废。”
萧玄弈笑了:“自然。”
“第三,”苏挽澜盯着他的眼睛,“若我发现你骗我,或有害我之心……我会亲手杀了你。”
这话说得杀气凛然。
萧玄弈却面不改色。
“好。”他点头,“若真有那一日,玄弈……引颈受戮。”
盟约,在这一刻达成。
脆弱,危险,却又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苏挽澜松开手。
“那么,盟友,”她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萧玄弈收回手,拢入袖中。
“等。”他低声道,“等秦远山下一步动作。等辽使萧兀鲁抵京。等这潭水……彻底搅浑。”
他顿了顿,又道:
“在那之前,姑娘还需做一件事。”
“何事?”
“去见一个人。”萧玄弈看着她,“晋王,赵珩。”
苏挽澜眸光一凝。
“为何?”
“因为,”萧玄弈缓缓道,“他是目前朝中,唯一敢与秦远山正面抗衡,且……对沈家旧案耿耿于怀的人。”
他咳了两声,继续:
“姑娘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光明正大砍向秦远山的刀。晋王,就是那把刀。”
“你要我利用他?”
“各取所需。”萧玄弈淡淡道,“他想借沈家旧案打击秦党,稳固地位。姑娘想借他的手,掀开真相。这不是利用,是……合作。”
又是合作。
苏挽澜看着眼前这个病弱却深不可测的质子,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低估了他。
“我知道了。”她点头,“我会去见晋王。”
“小心。”萧玄弈提醒,“晋王并非善类,野心勃勃,手段狠辣。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与质子合作呢?”苏挽澜反问,“又算什么?”
萧玄弈沉默片刻,轻轻笑了。
“算……与鬼同行吧。”他道,“毕竟玄弈这身子,离鬼门关,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说得轻松,苏挽澜却听出了底下的苍凉。
她没再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前,她最后看了萧玄弈一眼。
他仍坐在轿中,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雪原上的寒星。
“对了,”他忽然开口,“还未请教姑娘真名。”
苏挽澜顿了顿。
“苏挽澜。”她道。
“好名字。”萧玄弈点头,“挽狂澜于既倒……姑娘的父母,对姑娘寄望很深。”
苏挽澜心头一刺,没再回应,放下车帘。
马车驶离。
长街上,只剩那顶青幔小轿,和轿中那个病弱却挺直的身影。
韩德让低声道:“殿下,她信了吗?”
萧玄弈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轻声道:
“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我,正如我需要她。”
他闭上眼,靠在轿壁上。
“回府吧。”
轿子抬起,缓缓没入夜色。
月光下,长街空寂。
像一场棋局,刚刚摆开第一子。
而执棋的两人,都已站在了悬崖边。
退一步是死。
进一步……或许是更深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