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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寿宴·杀机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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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八,安国公五十寿辰。
辰时初刻,秦府门前已是车马如龙。朱门大开,红绸高挂,寿字灯笼从门口一路排到正厅,映得半条街都泛着喜庆的红光。唱名声此起彼伏,一份份贺礼流水般抬进去——南海明珠、西域琉璃、前朝古画、整箱的金锭……堆满了整整三个偏院。
这是秦远山权倾朝野的明证。
朝中文武百官,十之七八都到了。即便心里不情愿的,也得捏着鼻子备上厚礼,笑脸相迎。谁都知道,今日寿宴不仅是贺寿,更是站队——谁来了,谁没来,谁送的礼重,谁送的礼轻,明日都会成为秦党考量亲疏的依据。
苏挽澜的马车在巳时末抵达侧门。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色,月白罗裙外罩淡青纱衣,脸上轻纱覆面,怀里抱着焦尾琴。装扮简素得与这满目奢华格格不入,却偏偏让人无法忽视——那种通身的清冷气,像盛夏里突然吹进的一缕寒泉,刺得人心里发紧。
胡管家已在门口候着,见她下车,皮笑肉不笑道:“苏姑娘来了。国公爷特意吩咐,姑娘的琴案设在‘听涛轩’,离主宴席近些,让宾客们都能听清。”
“有劳胡管家。”苏挽澜微微颔首,跟着他进府。
秦府比那日小宴时更显气派。园中百花竞放,桃李芬芳,水榭歌台早已搭好,乐师班子正在调音试曲。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声混着花香,飘荡在暖融融的春光里。
听涛轩临水而建,轩内已设好琴案。位置极佳,正对主位,也正对所有宾客。任何人抬头,都能看见抚琴的人,和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个无处可藏的位置。
苏挽澜在琴案后坐下,将焦尾琴置于案上,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冰弦微凉,触感熟悉,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她抬眼扫过全场。
主位空着,秦远山还未现身。左右两侧设了数十席,已坐了大半。她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吏部尚书、户部侍郎、京营指挥使……都是秦党核心。也有几位清流官员,坐在稍远的角落,面色拘谨,与周遭格格不入。
而在最偏的角落!
她眸光微凝。
萧玄弈来了。
他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玄狐披风,膝上盖着薄毯,面色苍白如纸,正用手帕掩唇低咳。老仆韩德让推着轮椅,阿史那燕扮作侍女跟在身侧,三人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像误入繁华的异类。
有几个官员经过时侧目而视,目光里有好奇,有鄙夷,也有毫不掩饰的怜悯。
萧玄弈恍若未觉,只垂眸看着膝上的毯子,偶尔低咳两声。
苏挽澜收回目光,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划。
一个极轻的音,淹没在园中的喧闹里。
午时初,唱名声高高响起:“安国公到。”
满园霎时静了。
秦远山在一众官员簇拥下步入花园。他今日穿一身绛紫寿纹锦袍,头戴金冠,腰束玉带,满面红光,步履沉稳有力。五十岁的年纪,因养尊处优而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唯有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透出的精光,昭示着这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蒙诸位赏光,老夫愧领了。”他走到主位前,拱手向四方宾客致意,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满园响起贺寿声,此起彼伏。
秦远山含笑点头,目光扫过全场,在掠过听涛轩时,微微一顿。
苏挽澜感觉到了那道视线。
带着审视,带着估量,还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猫戏老鼠般的玩味。
她垂眸,指尖搭上琴弦。
寿宴正式开始。
先是秦家长子秦文轩率众子侄跪拜祝寿,献上寿礼,尊三尺高的和田玉寿星,玉质温润,雕工精湛,引得满座惊叹。接着是各路官员依次上前贺寿,说的都是些吉祥话,送的礼一个比一个贵重。
秦远山端坐主位,含笑受礼,偶尔与心腹官员低语几句,显得从容不迫,气度非凡。
歌舞助兴后,终于轮到苏挽澜登台。
胡管家高声唱道:“玲珑阁琴师苏挽澜,献曲贺寿。”
满园目光齐刷刷投向听涛轩。
苏挽澜起身,走到琴案前,微微屈膝行礼,然后坐下。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任何人,只静静调弦。
琴音起。
是《万寿无疆》。
本是为皇家庆典所作的曲子,曲调庄重华贵,歌颂太平盛世、君主长寿。用在臣子寿宴上,本是逾制,但以秦远山如今的权势,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苏挽澜奏得很稳。
每一个音符都圆融饱满,指法娴熟得无可挑剔。琴音如流水,如春风,如暖阳,将满园烘托得越发喜庆祥和。
宾客们皆沉醉。
连秦远山都微微眯起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敲击桌面,显然极为满意。
然而,当曲至中段,转入第二乐章时,琴音悄然变了。
极细微的变化,若非精通音律之人,根本听不出来。庄重的曲调里,渗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凉。
不是明显的悲,而是像华美锦缎底下的一根断线,像繁华盛世背后的一声叹息。
萧玄弈抬起了头。
他原本垂着的眸子此刻微微睁开,目光落在苏挽澜的指尖上。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垂下,恢复了病弱的模样。
秦远山也听出来了。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但琴音很快又转回了庄重华贵,仿佛方才那一丝悲凉只是错觉。
曲至尾声。
按照原谱,最后一段应是辉煌的收束,如旭日东升,江河入海。
可苏挽澜的指尖,在这里做了一个极大胆的改编。
她融入了前朝旧曲《黍离》的片段。
《黍离》,哀悼故国覆灭之曲,悲怆苍凉,历来为皇室禁忌。她只取了其中最不起眼的两句旋律,巧妙地嵌入《万寿无疆》的框架里,若不细听,根本分辨不出。
但秦远山听出来了。
他的脸色骤然一变。
虽然那变化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但苏挽澜看得清清楚楚——那张红光满面的脸,在听到《黍离》旋律的刹那,血色褪去三分,眼底掠过一丝惊怒。
琴曲终了。
余音袅袅,在春日的暖阳里慢慢消散。
满园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妙!妙啊!”有官员高声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
“苏姑娘琴技,果然名不虚传!”
秦远山也抚掌大笑:“好!此曲深得老夫之心!赏。”
胡管家端上一盘金锭,灿灿金光晃人眼。
苏挽澜起身行礼:“谢国公厚赏。”
“姑娘不必客气。”秦远山笑着,目光却锐利如刀,“老夫听着,姑娘这曲《万寿无疆》,似乎……别有新意?”
这话问得意味深长。
苏挽澜垂眸:“民女愚钝,只是按谱而奏,不敢妄加改动。”
“哦?”秦远山挑眉,“那或许是老夫听错了。总觉得姑娘曲中,有些……故国之思。”
“故国”二字,他咬得很重。
满园气氛微凝。
几个知晓音律的官员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苏挽澜却面不改色:“国公说笑了。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何来故国?民女所奏,唯有对国公福寿的诚心祝愿。”
话说得滴水不漏。
秦远山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好!说得好!”他举杯,“天下太平,四海归心——这话老夫爱听!来,诸位,共饮此杯!”
满座宾客齐齐举杯,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苏挽澜退回琴案后,指尖冰凉。
她成功了。
那两声《黍离》的旋律,像两颗毒针,扎进了秦远山心里。他听懂了,也记住了。
这就够了。
寿宴继续进行,歌舞不断,觥筹交错。
苏挽澜在琴案后静坐,偶尔有宾客前来敬酒搭话,她都婉言谢绝,只说自己不善饮酒。
萧玄弈一直待在角落里,几乎没动筷子,只偶尔啜一口清茶,然后就是咳嗽。那咳嗽声时轻时重,在喧闹的寿宴上并不起眼,但苏挽澜每次都能听见。
他在提醒她。
提醒她这宴是鸿门宴,提醒她秦远山已经起疑,提醒她……要小心。
午时三刻,寿宴进入高潮。
秦远山起身,举杯向众宾客致谢。他红光满面,谈笑风生,将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完全掩盖过去。
“今日诸位赏光,老夫感激不尽。”他朗声道,“老夫为官三十载,蒙圣上信任,同僚扶持,方能有些微薄之功。今日借此良辰,老夫也有一言,与诸位共勉。”
满园安静下来。
秦远山目光扫过全场,缓缓道:“为官之道,首在忠君爱国。然忠君爱国,亦需明辨是非,知所进退。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有些人,死了就让他安息。若一味纠缠旧事,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惹祸上身。”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底下却藏着刺。
几个知晓内情的官员面色微变,偷偷看向苏挽澜。
苏挽澜垂着眼,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拂过。
秦远山继续道:“老夫记得,七年前,朝中曾有一位同僚,才华横溢,忠心耿耿,却因一时糊涂,误入歧途,最终……唉,可惜了。”
他没有点名,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沈翊。
“今日提起此事,并非要论是非。”秦远山叹道,“只是想告诫诸位,也告诫……某些心怀执念之人——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有些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有些仇,报不了就该放下。”
他举起酒杯,目光却落在苏挽澜身上。
“这杯酒,敬那位故人。愿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满座宾客齐齐举杯。
苏挽澜也端起茶杯,指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仿佛看见了七年前那场大火,看见了爹娘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安息?
血仇未报,冤屈未雪,如何安息?
她仰头,将冷茶一饮而尽。
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宴至未时,秦远山离席更衣。
苏挽澜也起身,对胡管家道:“民女想去园中走走,透透气。”
胡管家笑道:“姑娘请便。只是园子大,莫要走远了。”
她沿着花园小径缓步而行,看似随意赏花,实则朝着秦远山离开的方向。绕过一片假山,前方是通往书房的小径,有侍卫把守。
她停步,正准备转身,却听见假山后传来极低的说话声。
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秦远山。
“……查清楚了吗?”秦远山的声音压抑着怒意。
“回国公,那苏挽澜的身世确实干净。”另一个声音回道,“但属下查到,三个月前,她曾秘密见过晋王府的人。”
晋王赵珩。
苏挽澜屏住呼吸,悄然后退半步,隐入花丛阴影。
“赵珩……”秦远山冷笑,“果然是他。也只有他,才会用这种阴损手段,拿沈翊的旧物来恶心老夫。”
“国公,要不要……”
“不急。”秦远山道,“一个小小琴师,翻不起浪。倒是赵珩……他近来动作频频,北境练兵,结交清流,野心不小啊。”
“那咱们……”
“寿宴之后,找机会除了那琴师,干净些。”秦远山的声音冷下来,“至于赵珩……老夫自有计较。”
脚步声响起,两人离开。
苏挽澜又在阴影里站了片刻,才缓步走出。
春日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寒意从骨缝里渗出来。
秦远山将她与晋王联系在了一起——这固然会转移部分视线,但也意味着,她成了秦党与晋王党争斗中的一个靶子。
危险,但也是机会。
她正思忖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轮椅碾过石板的声音。
回头。
萧玄弈坐在轮椅上,由韩德让推着,正从另一条小径缓缓行来。阿史那燕跟在身侧,手里捧着一个暖炉。
他看见她,微微颔首。
“苏姑娘也出来透气?”他问,声音温和虚弱。
苏挽澜屈膝行礼:“萧质子安好。”
“这园子景致不错。”萧玄弈示意韩德让停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池塘,“可惜春日尚早,荷花未开。若到盛夏,接天莲叶,想必极美。”
他说得很随意,像真的在赏景。
但苏挽澜听出了弦外之音。
荷花未开——时机未到。
她看着他,没有接话。
萧玄弈却忽然咳起来,这次咳得厉害,肩背颤抖,苍白的面色涌上潮红。阿史那燕急忙递上帕子,韩德让轻拍他后背。
好一会儿,咳声才渐息。
萧玄弈喘息着,将染血的帕子折叠收起,抬起眼看向苏挽澜。
那双眼因剧烈咳嗽而蒙上水汽,显得更加清澈,却也更加深不见底。
“让姑娘见笑了。”他虚弱地笑了笑,“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荷花开了。”
苏挽澜沉默片刻,忽然道:“质子可知,有一种药,名‘七叶莲’?生于南疆瘴疠之地,花叶皆有毒,但取其根,以特殊手法炮制,可暂压咳疾,续命数月。”
萧玄弈眸光微动。
“姑娘懂医?”
“略知一二。”苏挽澜淡淡道,“质子若需要,民女可托人寻来。”
这是试探。
萧玄弈看着她,良久,轻轻摇头。
“不必了。”他低声道,“苟延残喘这些年,也够了。何必再劳烦姑娘,为我这必死之人奔波。”
话说得悲凉,但他眼中没有丝毫悲意。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苏挽澜心头一凛。
这人……当真不怕死?
还是说,他早有安排,死生早已置之度外?
她正欲再言,远处传来呼唤声——是胡管家在寻她。
“民女告退。”她屈膝行礼,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又回头。
萧玄弈仍停在原处,望着池塘。春风吹起他披风的毛领,露出苍白瘦削的侧脸。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
他像一尊玉雕的病美人,精致,易碎,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苏挽澜收回目光,快步离去。
申时末,寿宴散。
苏挽澜抱着琴走出秦府时,天色尚早,夕阳将云层染成金红色。她上了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车厢内,她松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痕迹,渗着血丝。
疼。
但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今日这局,她走了三步。
第一步,奏《万寿无疆》,用完美的琴技麻痹众人。
第二步,在曲中嵌入《黍离》片段,扎进秦远山心里。
第三步,在秦远山提及“故人”时,隐忍不发。
这三步走完,种子已经埋下。
秦远山现在一定在猜:她到底是谁?是不是沈家余孽?是不是晋王的人?
猜得越多,破绽越大。
马车驶过汴河桥时,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河水滔滔,夕阳映照,波光粼粼如碎金。远处画舫上传来丝竹声,有歌女在唱江南小调,软糯缠绵。
这江山如画。
这人间太平。
都是假的。
是用沈家满门的血,用无数忠臣良将的骨,堆砌出来的虚假太平。
而她,要从这太平底下,挖出真相,挖出血,挖出火。
车帘放下。
车厢内重归昏暗。
苏挽澜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焦尾琴的琴弦。
琴身冰凉。
就像这世道,就像人心。
但她不能冷。
她要热,要火,要把这虚假的太平烧穿,烧出底下的血与罪。
马车在玲珑阁后门停下。
柳三娘早已候着,见她下车,急忙迎上来。
“如何?”她压低声音问。
苏挽澜将琴递给丫鬟,淡淡道:“成了。”
“秦远山起疑了?”
“不仅起疑,”苏挽澜走进后院,“他还认定,我是晋王的人。”
柳三娘脸色一变:“这……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苏挽澜在石凳上坐下,“他越猜,注意力就越分散。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猜错方向。”
“你的意思是……”
“青影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烟般落在院中。
青影单膝跪地:“姑娘,查到了。”
“说。”
“秦远山书房密室中,藏有三封与辽国往来的密信,皆用暗语书写。还有……当年沈家案的原始卷宗副本。”
苏挽澜霍然起身。
“卷宗?”
“是。”青影点头,“属下趁秦远山离席更衣时潜入,时间紧迫,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但可以肯定,卷宗上有涂改痕迹,且夹着一份未署名的密报,提到……‘北边来使’。”
北边来使。
辽国。
苏挽澜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七年前,她就怀疑那场大火背后有辽国的手笔。父亲沈翊是坚定的主战派,反对任何割地求和之举。若辽国想除掉他,合情合理。
“密信内容,能破译吗?”
青影摇头:“暗语复杂,需要时间。但属下记下了其中几个重复的符号,已交给‘铁嘴张’,他认识几个退隐的老密探,或许能帮忙。”
苏挽澜缓缓坐回石凳。
夕阳西下,将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望着那渐渐沉没的落日,忽然想起萧玄弈那句话。
“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荷花开了。”
荷花未开,时机未到。
可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秦远山已经动了杀心。
晋王那边,也不知是敌是友。
而萧玄弈……那个病弱质子,究竟在盘算什么?
“青影,”她开口,声音低沉,“继续查。重点查七年前,辽国有哪些使臣秘密入京,又与哪些朝中官员往来密切。”
“是。”
“还有,”她顿了顿,“盯紧质子府。萧玄弈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青影应声退下。
柳三娘看着她冷硬的侧脸,轻声问:“挽澜,若真查出来,当年是宋辽勾结害了沈家……你待如何?”
这问题太沉重。
苏挽澜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七年里,我活着的目的就是复仇。杀秦远山,杀所有参与构陷之人,为沈家昭雪。可如果……仇人不止在宋廷,还在辽国,甚至可能是两国高层的共同决定……”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
“那我这七年,算什么?我这条命,又算什么?”
柳三娘无言以对。
暮色渐浓,玲珑阁的灯火次第亮起。前院开始热闹起来,丝竹声、笑谈声隐隐传来。这座楼永远繁华,永远歌舞升平,仿佛从未有过鲜血与烈火。
苏挽澜站起身。
“但无论如何,路总要走下去。”她朝听雪轩走去,“秦府这条线不能断。青影继续查密室,我……还有一步棋要走。”
“什么棋?”
苏挽澜没有回答,只望向北方。
夜色中,那个方向是皇城,也是……质子府。
同一夜,质子府。
萧玄弈泡在药浴里,深褐色的药汁蒸腾出浓重苦味。他闭目靠在桶沿,苍白的皮肤被热气熏出淡淡粉色。
韩德让站在桶边,低声禀报寿宴上的事。
“……秦远山听到《黍离》片段时,脸色变了。之后他暗中吩咐心腹,寿宴后除掉苏姑娘。”
萧玄弈没有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韩德让继续道,“咱们的人从晋王府探到消息,晋王赵珩确实暗中接触过苏姑娘,但具体内容不详。秦远山似乎已认定她是晋王的人。”
“蠢货。”萧玄弈淡淡吐出两个字,不知是在说秦远山,还是晋王。
他睁开眼,眸光在蒸腾水汽中显得迷离。
“那曲《黍离》,是试探,也是饵。”他低声道,“她要钓的,不止是秦远山,还有所有藏在暗处的鬼。”
韩德让垂首:“殿下,咱们要不要……”
“不必插手。”萧玄弈打断,“让她去钓。钓得越多,水越浑。”
他顿了顿,忽然问:“萧兀鲁到哪了?”
“已过真定府,最迟四月初三抵京。”
“四月初三……”萧玄弈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正好。”
他从浴桶中起身,水珠顺着清瘦的脊背滑落。阿史那燕立刻上前,用厚巾裹住他。
“殿下,”她低声,碧色眼眸里满是担忧,“萧兀鲁来者不善,咱们要不要提前布置?”
萧玄弈接过衣袍,慢慢穿上。
“布置?”他轻笑,笑声里带着咳意,“自然要布置。他既然想来唱戏,咱们总得搭好台子。”
他系好衣带,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清明,照着这座困了他七年的囚笼。
“韩叔,”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一个人要怎样才算活着?”
韩德让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萧玄弈却自顾自说下去。
“像秦远山那样,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算活着吗?”他问,“还是像我这样,苟延残喘,被人视为废子,算活着?”
无人敢答。
他转身,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我觉得,都不是。”他轻声道,“活着……是心中有火,眼中有光,手中有刀。是明知道前路是深渊,还愿意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看向北方,那是辽国的方向。
“萧兀鲁以为,我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他声音渐冷,“他却不知,我这把刀,磨了七年,等的就是今日。”
阿史那燕跪倒在地,碧眸含泪:“殿下,燕儿誓死追随。”
韩德让也躬身:“老奴亦然。”
萧玄弈扶起阿史那燕,指尖拭去她眼角泪珠。
“不要哭。”他温和道,“眼泪救不了命,也报不了仇。”
他望向窗外夜色,目光穿透重重黑暗,仿佛看见了那个抱着焦尾琴、一身月白的女子。
“这局棋,”他低声道,“才刚刚开始。”
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燃着幽暗的火。
像灰烬里,不肯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