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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追查·说书人 ...

  •   三月廿九,清明后第四日。

      辰时刚过,东街“德运茶楼”已是人声鼎沸。二楼雅座里,几个绸缎商人正高声议论着昨日的行情,跑堂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穿梭其间。临窗的戏台上,醒木“啪”地一拍,满堂顿时安静下来。

      说书先生郭范纲今日穿了件深蓝绸褂,手里那把折扇轻摇,五十岁的面庞保养得宜,笑起来眼角堆起细纹,透着股读书人的儒雅气——若不知底细,任谁都想不到这位汴京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年轻时曾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

      “列位客官,”他清了清嗓子,折扇一收,“今儿个咱们不说《隋唐》,也不讲《三国》,单说一桩……七年前的旧案。”

      茶客们来了精神,纷纷伸长脖子。

      郭范纲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压低三分:

      “话说七年前,汴京城有位国公,姓沈,单名一个翊字。这位沈国公可不简单——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当年北境胡马犯边,是他率三万精兵出雁门关,七日七夜不卸甲,直捣黄龙,打得辽军闻风丧胆,先帝亲赐‘忠勇’匾额,悬于沈府正堂。”

      茶楼里鸦雀无声。

      沈国公这个名字,已经七年没人在公开场合提起了。

      “沈国公膝下有一女,”郭范纲继续道,声调抑扬顿挫,“封号清河郡主,单名云舒。这位郡主年方九岁,却已聪慧过人,三岁能背《千字文》,五岁能抚《流水》曲,尤其擅琴,一手‘燕徊’指法尽得其母真传——她母亲林氏,便是前朝第一琴师林大家的嫡亲孙女。”

      他顿了顿,折扇轻敲掌心:

      “那年四月初七,清明刚过。夜里月明星稀,沈府却突然起火——火势之大,烧红了半边汴京城的天!更蹊跷的是,那火像是长了眼,专挑主院烧,沈国公夫妇的卧房、书房、郡主闺阁……统统化为焦土。”

      有茶客倒吸凉气。

      “等五城兵马司赶到时,”郭范纲声音更沉,“整座府邸已成炼狱。扑灭火后清点,府中七十三口人,无一幸免。连九岁的清河郡主……也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满堂寂静,只有茶水煮沸的“咕嘟”声。

      郭范纲端起茶碗,慢悠悠呷了一口,吊足了众人胃口,才缓缓道:

      “列位以为,这事就完了?”

      “不然呢?”前排一个年轻书生忍不住问。

      “怪就怪在这儿。”郭范纲放下茶碗,“事后朝廷派人查验,发现火场里有火油痕迹,墙体有外力破坏的缺口。这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

      “啊?!”满堂哗然。

      “可更怪的还在后头。”郭范纲折扇一展,“案子查了三月,突然就结了——结论是‘烛台倾倒,天干物燥’。所有疑点卷宗,一夜之间……全不见了。”

      他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

      “而负责此案的主审官,就是当时的刑部尚书——如今的安国公,秦远山。”

      茶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个胆小的茶客已经开始擦汗。

      郭范纲却像没看见,继续往下说:

      “这事本该烂在故纸堆里。可巧了——”他拖长语调,“昨儿个安国公五十大寿,玲珑阁有位苏姑娘前去献艺,奏了一曲《万寿无疆》。有懂行的听出来了,她那手‘燕徊’指法,和当年清河郡主的手法……一模一样。”

      “啪!”

      折扇重重合上。

      满堂茶客惊得浑身一颤。

      “而且,”郭范纲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什么惊天秘密,“有人看见,寿宴那日,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悄悄去了玲珑阁。还有人瞧见,晋王府的马车,三更天停在玲珑阁后门……”

      他没再说下去。

      但茶客们已经脑补出了完整的戏码——太后、晋王、神秘琴师、沈家旧案……这些词连在一起,足够写一出大戏了。

      “郭先生,”有人怯生生问,“您说这些……不怕惹祸上身?”

      郭范纲笑了,那笑容里有读书人的清傲,也有市井人的圆滑:

      “列位,郭某只是个说书的。说的都是前朝旧事、民间传闻。至于真假……列位自己琢磨。只一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永远掩埋的真相。”

      他拱手作揖:“今日这段书,就到这儿。列位,散了罢。”

      茶客们如梦初醒,纷纷起身,却没人急着走——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压低声音议论着方才听到的秘闻。

      不到一个时辰,“沈家旧案另有隐情”“清河郡主魂魄显灵”的流言,已如野火般传遍汴京。

      同一时刻,大理寺签押房。

      陆明渊盯着案上那份刚从刑部调来的卷宗副本,指尖在“烛台倾倒”四个字上反复摩挲。墨迹浓重得不自然,像是要用力掩盖什么。

      他记得七年前那个清晨。

      那时他还是刑部主事,奉命协助勘察现场。他亲眼看见主院墙根的青石板被撬开,下面埋着三个空火油罐。他亲手在废墟里扒出半截未燃尽的辽地产狼皮箭囊这种东西,沈国公府根本不该有。

      可当他将这些写成文书呈报时,当时的刑部尚书秦远山,当着他的面将文书扔进炭盆。

      “陆主事,”秦远山那时的笑容温和得可怕,“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容易短命。”

      他至今记得那簇火苗,是如何一点点吞噬掉那些字迹,也吞噬掉他对“公道”二字最后的幻想。

      “大人。”书吏在门外轻声禀报,“德运茶楼那边……郭先生说书了。”

      陆明渊抬眼:“说了什么?”

      书吏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方才茶楼里的每一句话。

      陆明渊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郭范纲。

      这个说书人他听说过,在汴京名气极大,不仅茶楼说书,还常在瓦舍勾栏讲史,门下弟子数十,堪称汴京民间舆论的“风向标”。此人从不涉朝政,今日却突然讲起沈家旧案,还讲得如此详尽……

      背后必有人指使。

      “还有,”书吏低声道,“玲珑阁那位苏姑娘,今日一早去了城西的‘妙音堂’——那是前朝林家人开的琴馆,已经关张五年了。”

      陆明渊指尖一顿。

      妙音堂。

      林家。

      “燕徊”指法。

      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那个他最不愿触及的答案。

      “备轿。”他缓缓起身,“去玲珑阁。”

      玲珑阁,听雪轩。

      苏挽澜正对着一面铜镜梳妆。镜中女子眉眼清冷,覆着轻纱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她将最后一支白玉簪插入发髻,指尖在左边鬓角停顿——那里藏着一道极淡的火疤,七年了,依旧抹不掉。

      “姑娘,”青影如烟般落在身后,“郭范纲那边成了。现在满城都在议论。陆明渊的轿子已到街口。”

      “知道了。”苏挽澜放下梳子,“太后那边?”

      “宫里传来消息,太后昨夜梦魇惊醒,今早咳血,太医说是‘忧思过度’。但慈宁殿当值的宫女说,太后梦里一直喊‘云舒’……和‘婉娘’。”

      婉娘。

      娘亲的闺名。

      苏挽澜闭了闭眼。

      七年了,那个曾经抱她在膝头、教她画梅的太后姨母,还记得娘亲,还记得她。

      “晋王府有什么动静?”

      “晋王今日告病没上朝,但府里进出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暗卫回报,晋王府后门辰时抬出去三口箱子,看车辙印……很重。”

      “兵器?”苏挽澜挑眉。

      “不像。”青影摇头,“箱子上有御用监的封条,应该是宫里的东西。”

      宫里的东西,抬进晋王府……

      苏挽澜冷笑。

      她这位“表叔”,野心不小。

      “秦府呢?”

      “秦远山今日也没上朝,但秦府后门辰时到巳时,进出七拨人。其中有三拨去了京营方向,两拨往皇城去,还有两拨……往咱们这边来了。”

      话音未落,楼下已传来柳三娘拔高的嗓音:

      “哎哟,陆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

      苏挽澜起身,走到琴案后坐下。

      指尖落在弦上,奏的是《汉宫秋》。

      陆明渊推门进来时,琴音正至凄楚处。昭君出塞,琵琶幽怨,每个音符都浸着离乡别井的悲凉。他停在门口,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颤音消散在空气里。

      “好一曲《汉宫秋》。”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姑娘奏此曲,可是心有离恨?”

      苏挽澜起身行礼:“民女参见陆大人。大人说笑了,民女只是按谱而奏。”

      陆明渊走进来,在琴案对面坐下。他打量着她——月白衣裙,轻纱覆面,通身清冷气,唯独那双眼睛……太像了。

      像林婉。

      也像那个他曾在宫宴上见过一面、被先帝抱在膝头喂葡萄的小郡主。

      “本官今日来,是想请教姑娘几个问题。”他开门见山。

      “大人请讲。”

      “第一个问题,”陆明渊目光如炬,“姑娘的‘燕徊’指法,师承何人?”

      苏挽澜垂眸:“家母所传。”

      “令堂是?”

      “苏州林氏,已故琴师林月如。”

      “苏州林氏……”陆明渊重复,“可是与前朝宫廷琴师林大家同宗?”

      “正是。”

      陆明渊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那份卷宗副本,推到琴案上。

      “姑娘可认得这个?”

      苏挽澜目光落在“烛台倾倒”四个字上,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这是……”

      “七年前沈家火灾案的卷宗副本。”陆明渊盯着她的眼睛,“上面记载的起火原因,被人涂改过。涂改前的字迹……本官依稀记得,是‘疑为人纵火’。”

      苏挽澜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一个审视,一个平静。

      “大人为何要给民女看这个?”

      “因为本官觉得,”陆明渊一字一句道,“姑娘或许……知道真相。”

      亭中寂静。

      窗外传来街市的喧闹声,更显得室内安静得可怕。

      良久,苏挽澜缓缓开口:

      “大人可曾听说过……狼骨弓?”

      陆明渊瞳孔骤缩。

      “七年前辽国使团入京,曾赠安国公秦远山一张狼骨弓。”苏挽澜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而沈家大火那晚,有目击者看见巷口有人持长弓,弓形奇特,像骨非骨。”

      她顿了顿,继续道:

      “民女还听说,当年沈国公曾极力反对先帝与辽国签订密约——密约内容是割让燕云三州,换辽国支持某位皇子登基。”

      每说一句,陆明渊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有些他知道,有些他隐约猜到,有些……他连想都不敢想。

      “姑娘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他声音发紧。

      苏挽澜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纸卷,推到他面前。

      “这是鸿胪寺当年的礼单副本,上面有秦远山收受辽礼的记录。还有这个——”她又取出半块焦黑的玉佩,“这是在沈府旧址找到的,上面刻着‘翊’字。”

      陆明渊展开纸卷,又拿起玉佩细看。

      纸卷上的笔迹他认得——是当年鸿胪寺少卿的亲笔。玉佩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但“翊”字的轮廓还在,那是沈国公最爱的篆体。

      证据铁证。

      他握紧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七年了。

      他等了七年,找了七年,终于等到有人把真相撕开一角,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事实。

      “姑娘……”他抬眼,眼中情绪复杂,“你究竟是谁?”

      苏挽澜没有回答,只轻声道:

      “民女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家七十三条人命,该有个交代。那些通敌卖国、构陷忠良的人……该付出代价。”

      这话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

      陆明渊沉默良久,将纸卷和玉佩仔细收好。

      “本官会查。”他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但姑娘也要小心。你今日说的这些,若让秦远山知道……”

      “民女明白。”苏挽澜起身行礼,“谢大人。”

      陆明渊走到门口,又停步回头。

      “最后一个问题。”他缓缓道,“郭范纲说书的事……可是姑娘安排的?”

      苏挽澜垂眸,没有否认。

      陆明渊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好手段。”他推门而出,“但切记——舆论是把双刃剑,能伤人,也能伤己。”

      脚步声渐远。

      苏挽澜独自站在琴案前,指尖抚过冰冷的琴弦。

      窗外春光正好,可她心里一片冰凉。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再也没有退路了。

      同一时刻,晋王府书房。

      赵珩把玩着手里那枚蟠龙玉佩,听着幕僚的禀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郭范纲……这名字听着耳熟。”

      “是,王爷。”幕僚低声道,“此人是汴京最有名的说书先生,门下弟子众多,在民间极有威望。他今日突然讲沈家旧案,背后必有人指使。”

      “你觉得是谁?”

      “八成是玲珑阁那位。”幕僚顿了顿,“但奇怪的是,郭范纲向来不涉朝政,这次却肯冒险……恐怕不是钱能打动的。”

      赵珩放下玉佩,走到窗边。

      “查查他的底细。”他淡淡道,“一个说书人,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是。”幕僚应下,又问,“王爷,秦府那边今日调了三拨人去京营,恐怕是要对苏姑娘动手。咱们要不要……”

      “保她。”赵珩转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在秦远山倒台前,她不能死。她死了,这局棋就少了一颗最重要的棋子。”

      “可秦远山若真动手……”

      “那就让他动。”赵珩冷笑,“他动得越狠,破绽越大。本王那位皇兄……最忌惮的就是臣子拥兵自重。”

      幕僚明白了。

      晋王要的,不只是秦远山死。

      他要的是秦党彻底覆灭,要的是朝堂重新洗牌,要的是……那个位置。

      “还有,”赵珩忽然问,“萧玄弈那边有什么动静?”

      “质子府今日闭门,但辰时老仆韩德让悄悄去了回春堂,抓了三副药。据回春堂的伙计说,那药方……很怪。”

      “怪?”

      “嗯。”幕僚点头,“里面有几位药,是治内伤的,还有两位……是解毒的。”

      解毒。

      赵珩眯起眼。

      一个病弱质子,需要解毒?

      有意思。

      “盯紧他。”他淡淡道,“这位辽国质子,恐怕没表面那么简单。”

      申时末,德运茶楼后院。

      郭范纲卸了绸褂,换了身半旧青衫,正坐在竹椅上喝茶。茶是明前龙井,水是去年存的雪水,泡出来茶汤清亮,香气馥郁。

      他对面坐着个年轻书生,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正是他最小的弟子李文瑞。

      “师父,”李文瑞有些不安,“今日这段书……会不会太冒险了?学生听说,秦府那边已经派人来打听您了。”

      郭范纲慢悠悠呷了口茶。

      “怕了?”

      “学生不是怕,是担心师父。”李文瑞低声道,“秦远山如今权倾朝野,若真要对付师父……”

      “他不敢。”郭范纲放下茶碗,“至少现在不敢。”

      “为何?”

      “因为为师今日说的,句句属实。”郭范纲笑了笑,“而且,是为民请命,为忠良鸣冤。他若动我,便是做贼心虚,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李文瑞欲言又止。

      郭范纲看着他担忧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文瑞啊,你可知为师为何要冒这个险?”

      “学生不知。”

      “因为七年前,沈国公对为师有恩。”郭范纲望向窗外,目光悠远,“那年为师科考落第,流落汴京,身无分文,病倒在街头。是沈国公路过,将为师救回府中,请医送药,还赠银十两,助为师返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沈国公说:‘读书人不该受此折辱。’可最后呢?他那样的忠臣良将,却落得满门惨死、尸骨无存的下场。而那些奸佞小人,却享尽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李文瑞眼眶发红。

      “所以师父今日……”

      “所以为师今日,要替恩公说句话。”郭范纲一字一句道,“哪怕这话会要了为师的命,也得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话,总得有人去说。”

      窗外暮色渐沉,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脸上,那张儒雅的面庞此刻透着股读书人的铮铮铁骨。

      “文瑞,”他忽然道,“若有一日为师出了事,这德运茶楼……就交给你了。”

      “师父!”

      “记住,”郭范纲看着他,目光深沉,“说书人说的不只是书,是人心,是公道。这世上可以没有郭范纲,但不能没有敢说真话的人。”

      李文瑞跪倒在地,哽咽难言。

      郭范纲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

      “去吧,把今日的笔录整理好,送到玲珑阁去。”他低声道,“那位苏姑娘……在等着呢。”

      李文瑞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郭范纲独自坐在暮色里,慢慢喝完那杯已经凉透的茶。

      茶很苦,像这世道,可再苦,也得喝下去。

      因为路还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追查·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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