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我明月心》刘开开

10、第 10 章

　　接下来的两日，李昭宁的寝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声息。

　　她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只是终日坐在窗边。窗外是重复的庭院景致，日升月落，光影在她苍白的脸上缓慢爬过。她手里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一块冰冷坚硬的碎瓷片，或是那柄刻着“安”字的匕首冰凉的刀鞘。

　　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那只素白瓷瓶。瓶里原本插着几支半开的玉簪花，花瓣洁白，幽香隐隐。那是五天前的清晨，她醒来时发现的。沈湛不会说，但她知道是他放的。他总是这样，在她因噩梦或烦闷辗转难眠后的清晨，窗边便会悄无声息地多出一点生机——带着露水的花枝，一枚奇特的卵石，或是一小碟她爱吃的小食。

　　如今，那几支玉簪花无人更换清水，花瓣边缘已卷起枯黄的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幽香散去，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前的气息。如同某种无声的隐喻，预示着她生命里那点由他默默守护的、细微的生机，正在随之枯萎。

　　阿萝送来的膳食，她动得极少。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是挥之不去的青黑，衬得那双曾经明亮逼人的眼睛，大而空洞，里面仿佛燃尽了一场大火，只剩冰冷的灰烬。

　　第三天清晨，霜寒很重。阿萝端着热水进来，脚步比往日更轻，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惶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服侍李昭宁梳洗，动作小心翼翼，几次偷眼看郡主沉默的侧脸。

　　终于，在替李昭宁绾发时，阿萝的手微微发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豁出去的颤抖：“郡、郡主……奴婢……奴婢听前院赵副统领手下的人说……沈统领他……今日天未亮，已被王爷下令……发配出府了。”

　　李昭宁正在梳理发尾的手指猛地顿住，象牙梳子“啪”一声掉落在光可鉴人的紫檀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镜中阿萝惊慌失措的脸，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出府？去了哪里？”

　　阿萝怯生生地说：“说是……发配到北境……燕子关外的前线营中效力……戴、戴罪立功。”

　　“燕子关……”李昭宁喃喃重复，这三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北境苦寒，燕子关更是朝廷与北圩人交战最前沿的关隘之一！战事已持续半年，胶着惨烈，军报时常传来将领伤亡的消息。此刻将他发配过去，分明是……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倒了身后的绣墩。脸色惨白如纸，眼底却骤然烧起两簇骇人的火焰：“我要去见父王！”声音嘶哑却尖锐。

　　“郡主！郡主不可！”阿萝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去不得啊郡主！王爷正在气头上，您此刻去求情，只怕、只怕适得其反！赵副统领私下提点过……王爷这般安排，已是……已是法外开恩了啊！”

　　李昭宁的身体僵住，胸口剧烈起伏。

　　阿萝仰起脸急急道：“那八十军棍……是要当众活活打死的啊！如今发配前线，虽是凶险，终究……终究还有一线生机！沈统领武艺高强，用兵如神，若能在那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挣得军功回来，王爷的气……或许、或许就能消了！郡主，这是沈统领眼下唯一的活路了！您若此刻去闹，王爷收回成命，那……那沈统领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活路……”李昭宁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窗棂，指尖用力到发白。是啊，军棍之下，十死无生。前线虽险，九死一生。一生……终究比无生多了一丝渺茫的希望。父王这一手，是惩罚，是放逐，或许……也是一场残酷的考验？给他一个最艰难、却也可能是唯一能够重新“站回来”的机会？

　　滔天的愤怒和绝望被冰冷的现实生生压回胸腔，堵得她几乎呕出血来。她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再睁开时，那两簇火焰已然熄灭，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死寂。

　　“知道了。”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的声音说，“你起来吧。”

　　从那天起，李昭宁的寝殿似乎恢复了“正常”。她开始按时用膳，甚至偶尔会走到院中看看那株落了叶的海棠。只是她的话变得更少，眼神总是空茫地望向北方，那是燕子关的方向。

　　她最关心的事，变成了前线的军报。平阳王每日都会在书房与幕僚研判军情，驿马往来频繁。李昭宁无法靠近书房，只能通过阿萝或其他仆役偶尔的只言片语，捕捉一丝半缕的风声。

　　“听说北圩人又增兵了……”
　　“燕子关外下了今冬第一场雪，酷寒难当……”
　　“朝廷的援军和粮草似乎路上耽搁了……”

　　每一个消息都让她心惊肉跳，夜里辗转难眠。她开始频频做噩梦，有时梦见沈湛浴血沙场，孤身被敌骑包围；有时梦见边关大雪，他冻僵在无人荒野；更多的时候，是梦见那道沉默的背影决绝地走入黑暗，再也不回头。

　　她消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衣裙显得空荡。眼下的青黑用再多脂粉也遮掩不住。平阳王来看过她两次，父女对坐，却无言。李崇的目光深沉地掠过女儿苍白的面容和强作平静的眼神，掠过窗边那瓶早已枯萎干透、她却始终不肯让人撤换的玉簪花。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在怕什么。但他从不与她谈论任何关于前线，关于燕子关，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这是他的惩罚，也是他的保护。知道得越多，希望和恐惧便越是折磨。

　　李昭宁也逐渐明白了父亲的沉默。她不再试图打探，只是每日晨起，都会下意识地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反反复复，只剩下一个近乎迷信的、支撑她熬过每一天的念头：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至少，没有传来她最怕听到的那个消息。

　　日子在提心吊胆的沉默中缓慢流淌，像冰封的河水。窗外的玉簪花早已化为枯槁的标本，她却依旧让它留在那里，如同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和一份日益渺茫的、关于“生机”的期盼。而每一次北风呼啸着拍打窗棂，她都仿佛能听见遥远关隘外，战鼓与刀剑的鸣响，以及风雪中，那个人沉默却沉重的呼吸。

　　她在王府精致的牢笼里，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漫长的等待。用尽全部力气，去相信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