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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暗室 ...

  •   暗室

      淮安府的冬夜,湿冷刺骨。

      沈砚结束了一天的奔走勘验,回到驿馆时已是戌时末。白日里与漕运司几个老滑头周旋,核对满是猫腻的旧账,又被冯知府以接风为名设宴,席间冯芊芊几次借故近前,眼波流转,言语暧昧,更添烦扰。他身心俱疲,只想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去查看最棘手的一处私建码头。

      驿馆的仆役送来了热水。屏退左右,沈砚解下外袍,正待掬水净面,后颈忽地袭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霎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更久。沈砚在剧烈的头痛和四肢被捆绑的麻痹感中艰难地苏醒。眼前是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没有一丝光亮。空气沉闷,带着一股地窖特有的、潮湿的泥土和朽木气味。他动了动,发现自己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在一张坚硬的木椅上,嘴里塞着破布,手腕脚踝已被磨得火辣辣地疼。

      绑架?灭口?

      是冯永年察觉到了他的认真,狗急跳墙?还是那些被他触及利益的漕运官吏、地方豪绅?抑或是……京中有人不愿他查出什么,或是不愿他活着回去?

      纷乱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紧绷的神经。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血液冲上太阳穴的鼓噪,还有远处……极其微弱的、仿佛隔着厚厚墙壁的滴水声。这里绝不是普通的民居或仓库。

      时间在绝对的黑寂中失去了意义。恐惧、焦虑、对家人安危的担忧,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越收越紧。他试图挣扎,绳索却勒得更深;他想呼喊,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汗水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绝望逼疯时,黑暗中,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脚步很轻,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韵律,慢慢靠近。沈砚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狂跳到了喉咙口。

      一只手,冰凉而稳定,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不是要解开绳索,而是顺着他的肩线,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抚向他的脖颈。

      沈砚猛地一颤,胃里翻搅起强烈的恶心。他想躲,却被绳索和椅背死死固定。那只手的主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指尖在他颈侧的脉搏处流连,感受着那里急促的跳动,然后,继续向下,隔着单薄的衣衫,抚过他的锁骨,胸膛……

      另一个人影也靠近了,同样沉默。第二只手,带着薄茧,粗鲁地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尽管在黑暗中这动作毫无意义。紧接着,有什么湿润冰冷的东西,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捂上了他的口鼻。

      不是要杀他。那气味……像是某种强效的麻药或软筋散。

      意识再次开始模糊,身体的力量迅速流失。挣扎变得徒劳,甚至连维持清醒都变得困难。在彻底沉沦之前,他感觉到那两只手更加肆无忌惮。衣带被解开,冰冷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粗糙的手指划过腰间,甚至更往下……

      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濒临涣散的意识里沸腾,却找不到任何出口。黑暗吞噬了一切,包括他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

      ***

      再次恢复些许知觉时,沈砚发现自己依然被绑在椅子上,但嘴里的破布被取出了,身上的绳索似乎也松了些。眼前依旧漆黑,但空气似乎流通了一些,那股浓重的霉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清冽的、混合着某种昂贵香料的气息。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淮安地窖里的声音。

      “醒了?”

      声音低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就在他身前极近处。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如遭雷击。所有纷乱的猜测、恐惧,在这一刻,被这一个声音彻底击碎、重组,化作一种更深、更绝望的冰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是萧煜。

      不是冯永年,不是地方豪强,不是任何他设想过的敌人。是皇帝本人。微服出京,用这种方式,将他囚禁在这不知何处的黑暗之中。

      为什么?因为他离开得太久?因为他没有每日准时传递足够“详细”的消息?还是仅仅因为……皇帝“想”了?

      黑暗中,萧煜似乎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一只微凉的手再次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擦过他被粗糙布料磨破的唇角。

      “瘦了。”萧煜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吸几乎喷在他的耳廓,“淮安的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冯家小姐的纠缠,让你食不下咽?”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连冯芊芊那点微不足道的纠缠,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沈砚闭上眼,连最后一点质问和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消散了。他不再惊讶,不再愤怒,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陛下……”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臣……按期查案,并未懈怠。”

      “朕知道。”萧煜打断他,手指顺着他脸颊的线条向下,抚过脖颈,停留在领口松开的肌肤上,“你做得很好,比朕预想的还要好。淮安这潭死水,是该搅一搅了。”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赞许,可那指尖的触碰,却与这赞许毫不相干,充满了狎昵的占有意味。

      “那为何……”沈砚的声音颤抖起来。

      “为何?”萧煜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黑暗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因为朕……无法忍受。”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掐住了沈砚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尽管依旧看不见。“无法忍受你离京这么久,无法忍受每日只能看着那些干巴巴的行程纪要,无法忍受想象你在外面,对着旁人笑,对着旁人说话……甚至,被旁人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扭曲的怒气,“沈砚,你是朕的。从里到外,从身到心,都是。朕准你离开,是恩典,不是让你真的离开朕的掌控。”

      沈砚的呼吸停滞了。原来如此。无关公务,无关淮安。仅仅是因为皇帝那病态的、不容丝毫偏离的占有欲。他的“长期离开”,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陛下……”他艰难地喘息,“臣……只是奉旨办差……”

      “所以朕亲自来了。”萧煜松开了手,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来带你回去。淮安的事,朕会另派人接手。你该回京了,回你该待的地方。”

      该待的地方……是御书房旁的偏殿?还是这座不知位于何处的黑暗囚笼?

      沈砚不再说话。他瘫在椅子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反抗?早已试过,代价惨重。哀求?毫无意义。解释?徒劳无功。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屈辱,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无尽的虚乏。

      黑暗中,萧煜似乎对他的顺从感到满意。他没有再做更过分的事,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沈砚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似乎是萧煜坐到了他对面的什么地方。

      “歇一会儿吧。”皇帝的声音传来,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天亮前,会有人送你回驿馆。然后,启程回京。”

      沈砚闭上眼。黑暗中,感官变得模糊,唯有皇帝存在的感觉,如同实质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着他,无所不在,无可逃脱。

      他不再猜测,不再焦虑。只剩下认命。

      ***

      同一片夜空下,紫禁城的慈安宫却灯火通明,透着一种沉重的安宁。

      太后斜倚在暖炕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她已年过五旬,鬓角染霜,但保养得宜,面容雍容,眼神却沉淀着历经三朝风雨的洞明与一丝疲惫的淡漠。

      皇后李氏恭谨地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盏温热的参茶,却无心饮用。她刚刚隐约听闻,陛下似乎离京了,去向不明。结合前些日子皇帝对沈砚那种异乎寻常的关注,以及宫中愈演愈烈的某些流言,她心中不安。

      “母后,”皇后斟酌着开口,“近日……宫中有些议论,关于陛下与那位新任的河工主事沈砚……”她不敢说得太明。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了顿,半晌,才缓缓道:“皇帝的心思,深沉难测。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有时也看不透。”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皇后,“不过,皇帝的性格,哀家是知道的。他自幼便是如此,极端的很。想要的东西,不管合不合规矩,应不应该,就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得不到,宁可毁了,也不会让别人沾碰。”

      皇后心头一凛。

      “他不懂什么是爱,也不稀罕寻常的温情。”太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叹息,“他只有占有。绝对的、不容分说的占有。看中了,便是他的,要锁在身边,掌控一切。旁人如何想,是否痛苦,是否愿意……不在他考量之内。”

      皇后想起皇帝看她时的眼神。那里面或许有对皇后这个身份的尊重,有对李家家世的顾及,但唯独没有寻常丈夫对妻子的温存,甚至没有男人对女人的欲望。那眼神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摆设是否合宜,是否安分。她曾也怀揣过少女的憧憬,如今只剩下深宫里小心翼翼的求生,和那偶尔对视时,从心底泛起的寒意。爱?她早已不敢奢求。

      “那……沈大人他……”皇后声音发紧。

      “是个可怜人。”太后直言不讳,语气却没什么波澜,“才华是有的,可惜了。被皇帝这样盯上,是他的劫数。”她顿了顿,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些许,“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有他在前面……或许也能稍微分散些皇帝的注意力。皇帝近来,对朝政、对后宫,都越发独断随性了。有个具体的‘目标’让他专注折腾,总好过他无处发泄的精力,转向更不可控的方向。”

      这话说得冷酷,却是深宫生存最现实的考量。太后同情沈砚吗?或许有那么一丝。但更重要的是皇权的稳固,是后宫大体的平静。沈砚的遭遇,在她看来,如同暴风雨前被卷走的落叶,虽令人嗟叹,却无力改变,甚至……要庆幸这落叶吸引了风暴的部分威力。

      皇后听懂了太后的未尽之言,只觉得后背更凉。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参茶,映出自己苍白而模糊的脸。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同情是奢侈的,自保才是第一要义。沈砚是死是活,是屈辱还是“恩宠”,都不是她能过问、敢过问的。她只要做好她的皇后,活着,不出错,便是万幸。

      “臣妾……明白了。”皇后轻声应道,将满心的寒意与物伤其类的悲凉,深深掩藏。

      太后不再言语,重新阖上眼帘,默念佛号。沉香的气息袅袅婷婷,却驱不散这宫殿深处弥漫的、无声的压抑与寒凉。

      一个在黑暗中认命,两个在光明中心寒。紫禁城的夜,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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