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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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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流
淮安府,漕运码头。
冬日的漕河失去了夏秋的汹涌,水色沉黯,流速缓慢。巨大的漕船如同搁浅的巨兽,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桅杆如林,却透着一种停滞的萧索。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腐烂的霉味,以及码头苦力身上浓重的汗臭。
沈砚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斗篷,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堤岸上,望着眼前这片庞大而陈旧的漕运枢纽。他身边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御前侍卫——名义上是护卫,实际寸步不离,连他与当地官员的每一句交谈,都会在不远处被无声记录。每日行程、会面纪要,天黑前必会以密信形式,由专人快马送往京城。
这几日的勘验,比预想中更为艰难。淮安知府冯永年,一个五十许岁、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人,面上恭敬热情,礼数周全,安排食宿无不妥帖,但一涉及漕粮仓储的旧账、胥吏名录、历年损耗明细,便打起太极,言辞闪烁,不是“年久散佚”,就是“需时日整理”。而那些实际掌管仓库、码头运作的漕运司官吏、把头、大粮商,更是滑不溜手,言语间客客气气,眼神里却充满了戒备与不易察觉的轻蔑。
一个年纪轻轻、空降而来、看似毫无地方根基的“京官”,要动他们盘踞多年、油水丰厚的奶酪,自然无人看好,也无人真心配合。
此刻,冯知府正陪在一旁,指着河面,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漕船编排、汛期调度,绝口不提沈砚真正关心的仓储管理与损耗核查。
寒风掠过河面,吹得沈砚脸颊生疼,他拢了拢斗篷,打断冯知府滔滔不绝的场面话:“冯大人,漕船规制、河道水文,工部皆有存档。本官此来,重点是厘清淮安三大仓的储粮流转、盘验章程,以及与码头交割的损耗定例。这些具体卷宗、账册,还有相关经手吏员,不知何时可以备齐?”
冯永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更盛:“沈主事真是雷厉风行,心系国事啊!只是……您也看到了,漕务千头万绪,历年文书堆积如山,仓促之间实在难以齐备。不如这样,下官加派人手,尽力整理,三日后……不,五日后,定将初步卷宗呈予主事过目,如何?”
又是拖延。沈砚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陛下限期紧迫,本官等不了五日。明日午时前,至少将去岁三大仓的入出库总账、及主要经管吏员名册送到驿馆。余下的,可容后再补。冯大人,河工清吏司开衙在即,漕运新法势在必行,淮安乃是首善之区,还需大人鼎力支持,做出表率才是。”他语气平和,却将“陛下限期”、“首善之区”、“表率”几个词,稍稍加重了语气。
冯永年眼神闪烁,终于敛了笑容,拱手道:“沈主事言重了,下官自当竭力配合。明日午时前,定将主事所需之物备齐。”话虽如此,那眼神里的圆滑与算计,却并未减少半分。
勘验结束,返回驿馆途中,路过府衙后街。一行人正要拐过街角,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装饰华丽的油壁香车,车夫似乎控马不及,直直朝着沈砚的方向撞来!两名侍卫反应极快,迅速将沈砚护在身后,佩刀半出鞘。
香车在最后关头惊险刹住,车厢帘幕掀起,露出一张娇艳明媚的少女脸庞,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云鬓珠翠,披着件火红的狐裘,更衬得肤光如雪。她似是受了惊吓,抚着胸口,目光却越过侍卫,径直落在沈砚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惊艳。
“小姐,您没事吧?”车夫慌忙请罪。
那少女却不理车夫,只盯着沈砚,声音清脆如黄莺:“这位大人,小女子车马受惊,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不知大人高姓大名?在何处任职?小女子改日定当登门致歉。”她笑语嫣然,眼神大胆,上下打量着沈砚,那目光里的意味,绝非单纯致歉。
沈砚眉头微蹙。他认得这少女身后的仆从衣着,正是知府衙门的样式。此女多半是冯永年的家眷。
“小姐言重了,既是意外,不必挂怀。本官尚有公务,告辞。”沈砚不欲多言,略一拱手,便要绕行。
“哎,大人留步!”那少女却不依不饶,竟推开车门,提着裙摆下了车,挡在沈砚面前,仰着脸笑道,“大人这般年轻俊逸,便是京城来的官儿吧?我爹是淮安知府冯永年,小女子冯芊芊。大人来淮安办差,若有不便之处,尽管来找我爹……或者,来找我也行。”她说着,竟将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故意遗落在地,眼波流转,意有所指。
两名侍卫脸色一沉,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冷声道:“冯小姐,请自重。沈大人公务繁忙,不便耽搁。”
冯芊芊被这冷硬的语气一慑,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见沈砚神色冷淡,目光清明,并无半分寻常男子见到她时的惊艳或殷勤,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捡起丝帕,转身上车,临走前还回头深深看了沈砚一眼。
回到驿馆,沈砚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冯永年的拖延敷衍,漕运官吏的阳奉阴违,已足够棘手。如今又冒出个不知轻重、娇纵大胆的知府千金……这淮安的水,果然深得很。他展开明日要用的图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公务,心中却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阴霾。冯芊芊的出现,绝非偶然。是冯永年试探的另一种方式?还是单纯的巧合?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更加谨慎。任何一点不必要的牵扯,都可能被远在京城的眼睛放大、曲解,成为新的把柄。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深处,另一股潜流,也在悄然涌动。
**翊坤宫**,贵妃李氏的寝殿。殿内温暖如春,鎏金香炉吐出袅袅甜香,却驱不散主人眉宇间的阴郁与算计。李贵妃年近三十,容貌姣好,却因常年心思深沉,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她出身将门,父兄在军中颇有势力,入宫多年,虽只得一个公主,但圣眷不衰,地位稳固。
此刻,她正听着心腹宫女从各处打听来的零碎消息。
“……景明宫那边说,七殿下对那沈昭倒是极好,同食同寝,几乎形影不离。陛下……似乎也默许。”宫女低声禀报。
李贵妃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形影不离……默许……”她冷笑,“一个寒门状元,得陛下青眼也就罢了,如今连儿子都送到了皇子身边。陛下对他,倒是格外‘上心’。”
她想起前些时日,隐约听到的、关于陛下深夜单独召见某位年轻臣子的风言风语。起初她只当是无聊宫人的臆测,但结合沈砚火箭般的擢升、破格的赏赐、对其家眷特别的“安排”(将儿子接进宫伴读,美其名曰恩典,实为人质),还有陛下近来对自己若有似无的冷淡……种种迹象,让她心中那根怀疑的刺,越扎越深。
若陛下真有那等见不得人的心思,且对象是那个沈砚……李贵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绝不允许有任何不确定的因素,威胁到她和她女儿的地位,更不允许有任何“狐媚”之人,以非常规手段蛊惑圣心,分走本该属于后宫、属于她儿子的关注(她始终认为自己还能生出皇子)。
“那个沈砚,在淮安如何了?”她忽然问。
“回娘娘,听说遇到些阻碍,淮安知府似乎不太配合。另外……好像冯知府的女儿,对那位沈大人,颇为留意。”宫女小心答道。
“哦?”李贵妃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迅速成形。冯永年是她父亲旧部,勉强算自己人。若是沈砚在淮安“行为不检”,与知府之女传出些风流韵事,甚至闹出点更不堪的动静……那岂不是绝佳的、将他彻底打落尘埃的机会?既能除掉这个潜在的、令她不安的“祸害”,又能顺便拿捏一下冯永年,还能在陛下面前扮演一个“维护皇家体面、规劝君王”的贤妃角色。
至于手段……李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宫里能让一个人“意外”消失或身败名裂的法子,太多了。远在淮安,天高皇帝远,更是方便。她需要好好筹划,既要干净利落,又要不着痕迹,最好还能一石数鸟。
“继续盯着淮安那边。还有,”她压低声音,对心腹宫女吩咐了几句。宫女脸色微变,随即躬身领命。
潜藏的杀机,如同冬眠的毒蛇,开始悄然苏醒,吐出了信子。
同样在京城,澄清坊沈宅,却是另一番死寂的压抑。
秀娘坐在窗前,手里做着针线,是一件给虎头新做的小袄。屋里烧着炭,暖烘烘的,可她的心却像浸在冰水里。儿子又被接回宫了,宅子一下子空荡得让人心慌。婆婆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佛堂边的小院里,听着风声,数着佛珠,偶尔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担忧与茫然。
秀娘停下针,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上一面模糊的铜镜上。镜中映出她自己的脸,一张典型的、带着劳作痕迹的江南女子的脸,皮肤不算白皙,眉眼只能算得上周正,因为常年忧虑和操劳,比实际年龄显得沧桑几分。
她又想起儿子虎头的脸。那孩子……越长越开了。眉毛、鼻子、嘴巴……秀娘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眉眼。虎头的眉眼,像她。鼻子嘴巴,也像她多些。整体看去,竟有七八分随了她的模样,只是轮廓更精致些,带着孩童的稚嫩。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庆幸与巨大酸楚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庆幸……儿子长得像自己,这样平凡,这样不起眼。不像他父亲……不像沈砚那张过于清俊出色、以至于会招来莫测目光的脸。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她想起丈夫越来越深的沉默,眼中日益浓重的疲惫与某种她看不懂的沉寂;想起他那些深夜突如其来的“急召”,归来时身上偶尔沾染的、不属于衙门也不属于普通宫廷场合的奇异冷香;想起儿子被接进宫时,丈夫眼中那瞬间碎裂又迅速冰封的绝望;还有那些同僚女眷偶尔投来的、复杂难言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试探……
一些模糊的、可怕的猜测,如同黑暗中的影子,在她心底最深处晃动。她不敢去触碰,不敢去细想。每每念头稍有触及,便被她用尽全力压下去,仿佛那是一个一旦打开就会吞噬一切的深渊。她宁愿相信丈夫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他真的是公务繁忙,真的是蒙受圣眷,真的是身不由己。
可是,儿子这张越来越像自己的脸,却像一面无声的镜子,映照出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怕丈夫的“出众”,会引来灾祸;怕那些她无法理解的“恩宠”背后,是她承受不起的代价。
她只是心疼。心疼丈夫日益消瘦的背影,心疼儿子在宫中过早学会的沉默,心疼婆婆日渐衰微的身体和心神。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守着这宅子,做着针线,等着那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提心吊胆的团聚。
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手中未完成的小袄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她慌忙用袖子擦去,吸了吸鼻子,继续低头,一针一线,密密地缝着,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猜测、心疼,都缝进这厚厚的棉布里,藏起来,不见天日。
淮安的寒风,宫闱的算计,京城的孤寂……三条本不相干的潜流,却因同一个名字,在无形的命运之网中,缓缓汇聚,涌动着即将破冰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