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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囚笼外的侧影 ...

  •   囚笼外的侧影

      淮安府的僵局,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了。

      当沈砚从那场黑暗的、由皇帝亲自扮演绑匪的“失踪”中回到驿馆,面对惶恐万分的随行官员和两名脸色复杂、显然知情的御前侍卫时,他选择了沉默。没有质问,没有控诉,甚至没有试图解释自己消失的几个时辰去了哪里。他只是平静地换下被绳索磨破的衣衫,洗净脸上沾染的尘土,然后对闻讯匆匆赶来、额角冒汗的冯知府,用依旧沙哑但异常清晰的嗓音说:

      “冯大人,漕弊积重,但本官奉旨而来,不能无功而返。若此事不了,本官即便回京,也必会再次请命,直至水落石出。届时,恐怕就不只是本官一人前来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冯永年闪烁的眼睛,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或许,陛下也会对淮安……格外‘关切’起来。”

      “格外关切”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让冯永年肥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皇帝微服亲临淮安、甚至可能已亲眼目睹了些什么的可怕猜测,瞬间攫住了这位知府的心。他不敢去细究沈砚失踪的真相,只知道这位看似文弱的钦差背后,或许站着令他无法想象的阴影。

      冯永年的态度一夜之间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拖延变成了高效,推诿变成了配合,挡在沈砚面前的层层阻碍,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拨开。卷宗、账册、历年经办吏员的详细名录,乃至几个最难啃的码头、仓库管事的“主动”配合,都迅速到位。淮安官场上下,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与审慎。

      沈砚知道,这是萧煜“来过”的结果。他用自己的方式,粗暴地推平了部分障碍。但沈砚更清楚,真正的症结——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深入骨髓的贪腐旧习——绝非皇帝一次恐吓就能根除。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更精细的操作。

      于是,在次日清晨,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因“受惊”而卧病或急于返京时,沈砚却穿戴整齐,带着初步整理的疑点文书,来到了萧煜下榻的、一处不显眼的私宅。

      萧煜刚用过早膳,正漫不经心地擦拭着一柄匕首。看到沈砚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玩味。

      “臣沈砚,恳请陛下恩准。”沈砚撩袍跪地,声音平静无波,“淮安漕弊,虽因陛下天威稍得震慑,然积弊之深,非雷霆一时可靖。若就此半途而废,仓促回京,则前功尽弃,贪蠹暂伏,日后必更猖獗。臣请陛下允臣暂留淮安,将未尽之事,查个分明。待诸事厘清,章程初定,再行返京复命。”

      他没有提昨夜的黑暗,没有提被捆绑的屈辱,甚至没有提冯芊芊的纠缠。他只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请求完成他被派定的工作。

      萧煜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住了。他盯着跪在地上的沈砚,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要将事情做到底的认真。即使经历了那样的对待,即使明知前方可能是更深的泥沼,他依然想做完他认定的事。

      这种眼神,比昨夜黑暗中无声的认命,更让萧煜感到一种奇异的、心口被攥紧的悸动。他想折断这份执拗,想立刻将他锁回身边,让他眼中只剩下对自己的顺从或恐惧。但另一股更强烈的欲望升腾起来——他想看看,这个人燃烧着这种光的时候,能走到哪一步。他想要这份专注,哪怕这份专注暂时并非为他。

      “准了。”萧煜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发干,“朕……也正好看看,这淮安府的水,到底有多浑。”他没有说,自己会留下。但接下来的日子,他换上了普通侍卫的服饰,隐去帝王气度,如同一个沉默而高大的影子,时刻跟在沈砚左右。

      于是,淮安官场上出现了一副奇景。年轻的沈主事带着几名随从(其中一人格外高大沉默,气势逼人),日夜奔波于码头、仓廒、账房之间。他不再需要层层通报,冯知府“贴心”地派了熟悉漕务的师爷全程陪同(实为监视兼灭火)。沈砚问话极细,查账极严,对着堆积如山的旧档,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眉峰微蹙,指尖划过一行行可疑的数字,不时提笔记录。

      萧煜就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像一个真正恪尽职守的护卫。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沈砚的侧脸上。看他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线,看他被灯光或日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隽的轮廓,看他时而因发现关键而骤然亮起、又迅速沉凝下去的眼神。

      那份旁若无人的、沉浸于工作的认真,仿佛为沈砚周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萧煜看着,心中的占有欲如同野火般疯长,烧得他喉咙发紧,指尖发痒。他想立刻将人扯过来,关进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让这光只为自己燃烧。但同时,他又被这光芒深深吸引,甚至感到一丝……近乎恐惧的着迷。他隐隐意识到,若真的将这份光彻底掐灭,让那双眼睛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死寂,或许,他得到的将只是一具更精致的空壳。

      这矛盾的情绪让他焦躁,也让他的目光越发炽烈而幽深。随行的真正侍卫和淮安官员,都被这位“沈护卫”身上无形散发的低气压和那偶尔扫过的、令人腿软的眼神所震慑,行事说话更加小心翼翼。唯有沈砚,似乎全然不觉,或者说,已经习惯到麻木。他只专注于眼前卷宗,偶尔与萧煜低声交换一两句只有彼此才懂的意见——皇帝毕竟通晓政务,往往能一针见血。

      就在沈砚逐渐接近淮安漕弊核心,摸到几条指向府衙高层和某几家豪商的黑线时,一个意外插曲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这一日,沈砚刚从一处码头查勘回来,驿馆门口竟候着一位衣着体面、满脸堆笑的媒婆,还有冯知府府上的一名管事。

      “给沈大人道喜了!”媒婆甩着帕子,声音洪亮,“知府大人千金,冯芊芊小姐,对沈大人才华人品钦慕不已!冯大人也有意与沈大人结此良缘,特地遣老身前来提亲!这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沈大人少年英才,若再得冯大人这位泰山扶持,日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管事也在一旁帮腔,话里话外暗示,若应下这门亲事,淮安之事便是“自家人”的事,一切好说。

      周围的官员、仆役,乃至路过的百姓,都竖起了耳朵。谁不知道冯小姐是淮安出了名的美人,冯知府更是本地土皇帝。这沈大人虽是京官,毕竟根基尚浅,若能攀上这门亲,无异于一步登天。

      一直如影子般立在沈砚侧后方的萧煜,在听到“提亲”二字时,周身气息骤然降至冰点。他微微抬眼,看向那媒婆和管事的眼神,已不带丝毫人类的温度,仿佛在看两具即将被碾碎的蝼蚁。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立刻下令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拖下去剁碎,将冯家连根拔起,将沈砚立刻绑回京城,锁进最深的地宫,用最粗重的镣铐,让他永远只能看到自己,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让他彻底、永远地属于自己,再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敢来觊觎,敢来打扰。

      疯狂的占有欲和暴戾的念头在他胸中冲撞,几乎要冲破那身侍卫服饰的伪装。

      沈砚的脸色也在瞬间变得苍白。他立刻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多谢冯大人与小姐美意。然沈砚家中已有贤妻,糟糠之妻不下堂,此乃人伦大义,沈某不敢或忘。且奉旨办差,未敢因私废公。此事绝无可能,还请回禀冯大人,收回成命。”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媒婆和管事愣住了,还想再劝,却见沈砚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高大侍卫上前半步,明明没什么动作,却让他们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讪讪告退。

      人走了,围观的也散了。沈砚站在原地,背脊挺直,衣袖下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他知道,冯家此举既是拉拢,也是试探,更是胁迫。他也知道,刚才身后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又饱含暴戾怒意的目光来自谁。

      萧煜盯着沈砚挺直却单薄的背影,胸中那毁灭一切的狂躁,因沈砚毫不犹豫的拒绝,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但另一种更阴郁、更偏执的念头占据了上风——这个人,他的拒绝,他的坚持,他工作时的专注……这一切,都只能是因为自己。只能在自己允许的范围内。任何外界的觊觎,都是不可饶恕的冒犯。

      他需要加快速度了。

      当晚,萧煜的秘密旨意便通过特殊渠道发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天,淮安官场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震动。都察院、刑部、户部的联合精干力量,以雷霆之势进驻淮安,直接接管了沈砚已初步梳理出的关键证据和线索。冯永年及其几个核心党羽被迅速控制,几家涉事豪商被查封,相关账目、仓库被彻底清点。

      动作快、准、狠,完全跳过了常规的层层奏报、扯皮推诿。许多沈砚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去周旋、取证、攻克的难关,在绝对的皇权和高效的暴力机器面前,如同纸糊般被轻易撕碎。

      沈砚站在驿馆窗前,看着外面街上来去匆匆、面色惶惶的官差,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查封、锁拿人犯的喧嚣。他手中那些尚未完全成型的方案、那些需要反复推敲的细节,突然失去了用武之地。淮安的事,以一种远超他预期和掌控的方式,迅速走向终结。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手笔。因为他那句“提亲”,因为他那份“专注”,因为那份日益膨胀、已容不得丝毫等待和不确定的占有欲。

      萧煜来到他身后,依旧穿着那身侍卫衣服,但此刻已无人敢将他视为普通护卫。

      “三日后,随朕回京。”皇帝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平淡,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沈砚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淮安的漕弊或许会因此次清洗而暂时肃清,但这种方式留下的,会是真正的长治久安,还是更深的隐患与恐惧?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枚棋子,在皇帝觉得不耐烦的棋盘上,已经被提前提走了。

      他眼中那因工作而燃起的光芒,在这一刻,无可避免地黯淡了下去,重新覆上一层萧煜既想摧毁、又隐隐感到失落的沉寂。

      萧煜看着他的侧影,心中那股想要将他眼中光芒永远锁住的欲望,与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烦躁交织在一起。他伸出手,最终只是重重按在沈砚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收拾东西。”皇帝命令道,然后转身离开。

      窗外,淮安的寒冬,似乎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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