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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衣领 ...

  •   衣领

      隆庆八年初,京城。

      凛冬的风从北方席卷而来,吹过宫城巍峨的角楼,在青石御道上打着尖利的呼哨。沈砚随皇帝车驾返京,未及踏入澄清坊的宅门半步,甚至未及看一眼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便被径直带回了御书房旁那间熟悉的偏殿。

      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落锁的轻响如同某种宿命的叩击。殿内陈设依旧,一床一桌一椅,烛火如豆,只是那高窗外的天光,似乎比离去前更加吝啬。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微尘气,还有一丝……新添的、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余韵。

      这一次的“留宿”,不同以往。没有明确的期限,没有“三日一归”的恩准,甚至连对外传递消息都受到了更严格的限制。皇帝萧煜似乎要以这种方式,彻底抹去淮安之行带来的那一点点失控感,重新将人牢牢圈禁在自己的视野与气息之内。

      起初两日,萧煜并未出现。只有内侍按时送来饮食、热水和……几套崭新的、用料昂贵却款式异常保守的冬衣。衣领立得很高,几乎要碰到下颌,袖口也收得紧,将脖颈与手腕遮得严严实实。沈砚默默换上,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衣襟时,指尖无意识地擦过颈侧某处早已淡去、却仿佛烙印在记忆里的微痛。他垂下眼,拉高了领口。

      第三日深夜,萧煜来了。带着一身外间的寒气,和比寒冬更甚的、毫不掩饰的侵略气息。没有言语,只有动作。烛火被刻意拨暗,昏暗的光线下,一切都被赋予了更屈辱、更不容抗拒的实质。沈砚如同沉入冰海的溺水者,闭上眼,任由意识在剧痛与麻木的边缘漂浮。他能感觉到衣料被撕扯的声响,感觉到那些新衣试图掩盖之处被重新标记的痛楚,感觉到皇帝炽热呼吸喷在耳际的低语:“记住……你是谁的人。”

      他记不住,也不想记。只记得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窗外远远传来宫墙外模糊的更鼓声,那是属于另一个、他再也回不去的世界的声响。

      他被留在宫中“侍疾”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公开的浪花,却在京城权力圈层最幽暗的水面下,荡开了层层心照不宣的涟漪。

      世家高门,诗礼传家,最重“体面”二字。对于天子内帷之事,历来讳莫如深。但这一次,风声实在太紧,痕迹也太过明显。一个简在帝心、骤然擢升的寒门状元,淮安差事办到一半被急召回京,随即数日不露面,连其家人都无法探视……这其中的意味,足够那些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们,在私邸书房中,对着袅袅茶烟,交换一个了然又隐含轻蔑的眼神。

      “那位沈主事……怕是回不来了。”有人叹息,不知是惋惜那份惊才绝艳,还是感叹皇权的莫测与任性。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另一人端着茶杯,语气平淡,“只是这‘恩’……未免太重了些。沈家,怕是承受不起。”

      “寒门子弟,骤登高位,若无根基,便如浮萍。只是没想到……”说话的人摇摇头,未尽之意,彼此明了。他们不会去劝谏,不会去置喙。那是皇帝的私事,更是皇权的禁区。他们只会在必要时,调整对沈砚(如果还能出现)及其家族的态度,在更必要时,默契地维护皇家的“体面”,将那可能存在的污迹,用更华丽的锦绣掩盖过去。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翰林院。今科榜眼顾清源,沈砚为数不多能称得上朋友的同僚,在值房中听闻此事时,手中正在批阅的公文猛地一顿,墨迹污了一大片。他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片沉沉的忧虑与痛惜。

      他想起琼林宴上那个清雅而略带疏离的身影,想起偶尔探讨学问时对方眼中闪烁的、迥异于常人的慧光,想起他谈及治河时那份纯粹的专注与热忱……那样一个人,不该被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可他除了在无人处扼腕叹息,又能做什么?那是皇帝,是掌握生杀予夺的至高存在。他的忧心与惋惜,只能压在心底,发酵成一种无力的苦涩。

      五日后,大朝会。

      天色未明,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序列于午门外。呵气成霜,寒风刺骨,却无人敢有丝毫懈怠。沈砚穿着那身崭新的、领口束得极高的深青色官服,悄然出现在队列中属于他新官职的位置上——河工清吏司,正式主事,官阶提至从五品。

      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冰湖。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探究或同情或漠然,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那些目光首先落在他脸上,然后是那异常突兀的高耸衣领——即使在严寒冬季,这样的款式也过于保守拘谨了,几乎要将整个脖颈吞没。然而,越是遮掩,便越是引人遐想。官场中人何等精明,只需一眼,便能从那欲盖弥彰的服饰下,读出许多不便言说的内容。

      沈砚垂着眼,站得笔直,仿佛感受不到那些针尖般的视线。他的脸色在晨曦微光中显得异常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唇色淡得几乎透明。但奇异的是,他的眼神却一片平静,不是强装的镇定,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不起波澜的沉寂。仿佛周遭的一切——寒风、目光、窃窃私语——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屏障。

      钟鼓齐鸣,宫门缓缓开启。百官鱼贯而入,步入恢弘庄严的太和殿。

      山呼万岁,百官归位。皇帝萧煜高坐龙椅之上,冕旒垂面,看不清神情,唯有声音透过空旷的大殿传来,带着惯有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后的慵懒。

      朝议过半,讨论了几项不甚紧要的政务后,萧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河工清吏司主事沈砚,前番赴淮安查勘漕弊,不畏艰难,颇有实绩,厘清积弊,功不可没。着即擢升为工部都水清吏司员外郎,仍兼领河工清吏司主事,总揽河工漕运革新事宜。”

      从五品主事,到正五品员外郎,且仍掌实权。这在论资排辈的官场上,是一次惊人的跃升。旨意宣读完毕,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明白,这擢升与“实绩”关系或许有,但绝非主因。这是赏赐,是标记,是皇帝用一种公开的方式,宣告他的“所有权”与“恩宠”。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砚身上。羡慕、嫉妒、探究、鄙夷……复杂难言。

      沈砚出列,撩袍跪地,叩首谢恩。他的动作标准流畅,声音平稳清晰:“臣,沈砚,叩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驽钝,以报天恩。”语气中没有激动,没有惶恐,只有一片完成任务般的、空洞的恭顺。

      他站起身,退回队列。宽大的袍袖垂下,遮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高耸的衣领,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更显突兀。但他脸上的神情,却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仿佛那擢升的旨意,那满殿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既然反抗不了,挣扎无用,那就接受。既然尊严已被碾碎,底线早已洞穿,那就无需再为此痛苦。他将自己抽离出来,如同一个旁观者,看着名为“沈砚”的这具躯壳,在这皇权打造的戏台上,扮演好既定的角色。升官?不过是戏码的一部分。目光?不过是台上的灯光。他只需按照脚本,念出台词,完成动作。至于内心,早已荒芜一片,寸草不生。

      朝会散去,百官陆续退出大殿。沈砚走在人群中,步履平稳,却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

      “沈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唤道。

      沈砚停下脚步,回头,看见顾清源匆匆赶上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忧虑。顾清源目光复杂地扫过沈砚过高的衣领和异常苍白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今日……散朝尚早,若是方便,去我值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沈砚看着他眼中真切的关心,那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微澜,随即又归于平静。他点了点头:“好。”

      翰林院值房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外间的严寒。顾清源屏退左右,亲手为沈砚斟了一杯热茶。茶香袅袅,两人对坐,一时却无人开口。顾清源看着沈砚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些在心底盘旋了数日的担忧、疑问、愤懑,此刻竟一句也问不出口。

      反倒是沈砚,轻轻吹了吹茶汤的热气,先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清源兄可是有话要说?”

      顾清源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沈兄……你……”他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不触及对方的伤口。

      沈砚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他。那眼神依旧沉寂,却似乎多了一丝看透世情的苍凉。“清源兄不必为我忧心。”他缓缓道,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出身寒微,无根基,无倚仗。能走到今日,已属侥幸。这京城,这朝堂……若无人在上护着,似我这等毫无背景之人,只怕结局……比眼下更不堪。”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被宫墙切割的一方灰白天空,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透彻:“至少如今,家人尚能安稳度日,我……也还能做些想做的事。”河工革新,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存在并非全然是场闹剧的东西。

      顾清源怔住了。他看着沈砚,看着那张在温暖室内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看着那被高领包裹却依然显露出惊人清隽轮廓的侧影,心中百味杂陈。沈砚的话,残酷而现实。一个毫无背景却才华样貌过于出众的寒门子弟,在这权势倾轧的京城,会遭遇什么?或许不等展露才华,便已被世家权贵当作玩物收藏、争夺、摧毁。相比之下,被皇帝纳入羽翼之下,虽是极致的屈辱与不自由,却也是另一种扭曲的“庇护”。

      他想起沈砚那张脸。不是寻常的俊美,而是一种清极、雅极、带着书卷气却又隐隐有种疏离易碎感的风仪。当初琼林宴上,便已惊艳四座。这样一张脸,配上他那些惊才绝艳的见解和笔下锦绣文章……

      顾清源在心底无声地补充:若无陛下,恐怕沈砚刚在京城露面,便会被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世家,想方设法“藏”起来了吧。那张脸,那份风仪才华,在某些人眼中,本就是令人沉沦、亟欲占有的珍品。皇帝的占有,固然暴烈专横,却也在无意间,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隔绝了其他或许更不堪的觊觎。

      这个认知,让顾清源感到一阵更深的无力与悲哀。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举起茶杯,涩声道:“……以茶代酒,沈兄,保重。”

      沈砚也举杯,与他轻轻一碰。瓷杯相击,发出清脆却孤寂的声响。

      “保重。”他应道,然后垂下眼帘,将那微涩的茶汤,一饮而尽。如同饮下这无法言说的命运。

      窗外,宫墙巍峨,将这一方斗室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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