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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帝心难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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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宫偏殿的书房里,晨光透过茜纱窗,在地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砚执着书卷,声音清朗平和,正讲解着《孟子·尽心章句上》的段落。太子萧景瑜,一个八岁的清瘦男孩,也是皇帝最大一个孩子。萧煜除了太子之外还有一子,为李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今三岁,皇后是继后,未有所出。
萧景瑜坐在他对面的书案后,神情专注,不时提笔记下要点。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殿下,孟子此言,是教人向内探求。为君者,既需明察外物,更需洞悉本心。唯有先‘尽心’、‘知性’,明了自身仁善的本心与为人的责任,方能进而‘知天’,理解并顺应天道与万民之愿。这内外之功,不可偏废。”
沈砚放下书卷,看向萧景瑜:“殿下可有何处不解?”
萧景瑜沉思片刻,稚嫩的脸上显出超越年龄的认真:“沈师傅,若…若本心所愿,与外界所期,乃至与‘天道’所指,并非同途,又当如何?是屈从外势,还是坚守本心?”
沈砚心中微震。这问题过于沉重,不像一个十岁皇子该有的疑惑。他想起宫中隐约的传闻——皇后早逝,现任中宫并不是太子生母。这份早慧,或许源于孤独与不安。
他斟酌词句,缓声道:“此问甚深。古之圣人,如孔子周游列国,其仁政理想屡屡碰壁,可谓外势不容。然孔子可曾真正放弃‘克己复礼’之本心?他只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变换途径,著书立说,教化弟子,将理想寄托于将来。坚守本心,并非要硬碰顽石,有时亦需如水,寻隙而进,润物无声。重要的是不迷失方向。”
萧景瑜眼睛亮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要再问,书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御前总管太监高顺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出现在门口,只是今日那笑容里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沈大人。”高顺尖细的嗓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往御书房见驾。有要事相询。”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那种熟悉的、冰冷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他。距离琼林宴后那次深夜召见,才过去不到十日。他勉强维持着表情的平静,转向萧景瑜,躬身道:“殿下,臣……”
“沈师傅快去吧,莫让父皇久等。”萧景瑜很懂事地说道,眼神里却有一丝掩不住的担忧。这宫里的孩子,对“陛下宣召”几个字背后的微妙,天生有种敏锐的感知。
沈砚再施一礼,跟着高顺走出偏殿。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垂首屏息,仿佛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剪影。深长的宫道,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一切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也森严冰冷,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高顺步履匆匆,沈砚紧随其后。两人一路无话,只有靴底与青石板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宫道尽头隐约传来的、象征皇权的钟鼓之声。
御书房前,侍卫肃立,甲胄森然。高顺在门前停下,躬身道:“沈大人,请。陛下吩咐,您来了直接进去便是。”
沈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极品徽墨与龙涎香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御书房内光线略显幽暗,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萧煜并未如往常般批阅奏章,而是背对着门,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前。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服,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
“臣沈砚,参见陛下。”沈砚在门内数步处跪倒,额头触地。
“起来吧。”萧煜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他缓缓转过身。
沈砚站起身,依旧垂首敛目,目光落在皇帝腰间玉带上镶嵌的碧色宝石上。
“走近些。”萧煜道。
沈砚依言向前走了几步,在书案前约一丈处停下。这个距离,已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所带来的无形压力。
“方才在景明宫,给瑜儿讲什么书?”萧煜似随口问起,踱步到书案后坐下。
“回陛下,正在讲《孟子·尽心章句》。”
“尽心,知性,知天…”萧煜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沈卿对此,领会颇深啊。只是不知,沈卿自己的心,究竟是如何?所求的,又是什么?”
沈砚喉头发紧:“臣…臣愚钝,惟愿竭尽所能,为朝廷效力,不负圣恩。”这是最稳妥、最不会出错的回答。
萧煜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暖意:“为朝廷效力…好,朕今日便有一事,需你‘效力’。”
他并未说是什么事,反而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一步步走近沈砚。沈砚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后退的冲动,但他死死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
萧煜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逾越了所有君臣礼数。沈砚能看见他常服上龙纹的细微刺绣,能闻到他身上更浓郁的龙涎香气,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抬头。”命令简短而直接。
沈砚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却仍垂着,不敢与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
一根微凉的手指忽然触到了他的下颌。沈砚如遭电击,猛地一颤,下意识想要偏头避开,却在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了。
那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的脸轻轻抬起,迫使他不得不迎上萧煜的视线。皇帝的眸光深不见底,像是蕴藏着风暴的幽潭,此刻正静静地、仔细地端详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得手的珍玩,目光逡巡过他的额头、眉宇、鼻梁,最后落在他的眉心上。那眼神中的专注与占有欲,让沈砚从骨髓里渗出寒意。
“琼林宴那日,朕便觉得,”萧煜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沈卿这双眼睛,清亮得很,像是能看透人心。可有时,又像蒙着一层雾,让朕…看不真切。”他的拇指,极其缓慢地、若有似无地抚过沈砚的下唇瓣。
沈砚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惧交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他的理智。他想躲,想推开,想逃离,想厉声喝问“陛下此举何意”!但残存的理智和求生的本能死死掐灭了他任何反抗的念头。
这里是御书房,门外是侍卫和太监,眼前是掌握生杀予夺的皇帝。他背后,是苏州老家孤苦无依的母亲,是他刚刚起步、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如累卵的仕途。他没有任何资本,去对抗这绝对的权力。任何一丝不慎的反应,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他只能僵立着,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他脸上流连,感受着那触碰如同毒蛇爬过肌肤。他紧紧咬着牙关,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帮助他维持着表面最后一丝镇定。他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努力让眼神变得空洞、顺从,甚至…麻木。
萧煜似乎对他的隐忍和僵硬毫不意外,反而像是被取悦了。
“听说,前日顾清源,哦,就是今科榜眼,邀你过府饮宴?”萧煜忽然换了话题,语气随意,却暗藏机锋。
沈砚心头又是一紧。顾清源的确递了帖子,他以“母亲即将进京,需安置宅院”为由婉拒了。没想到,这点小事也逃不过皇帝的耳目。
“是。顾兄盛情,但臣家中确有琐事,已婉言辞谢。”
“嗯。”萧煜不置可否,“京中人事繁杂,你初来乍到,谨慎些是好的。有些应酬,能免则免。你如今身负河工改革的重任,当专心为朕办事,心思…不要被无关人等搅扰了去。”他刻意在“为朕办事”和“心思”几个字上,加了微不可察的重音。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沈砚的声音干涩。
萧煜终于终于将移到沈砚的腰带,沈砚的呼吸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逐渐加强。
随着皇帝手指的移动,沈砚绝了每一寸肌肤都开始燃烧。
他不敢动,只能看着衣服一件件落下。
“臣…必当竭尽驽钝,以报陛下天恩。”沈砚深深躬下身,借这个动作,掩盖自己苍白的脸色和几乎失控的颤抖,也打断了萧煜进一步的动作。
“很好。”萧煜似乎满意了,语气缓和了些,“三日后,朕要看到你关于清吏司架构的条陈。”
可动作却不见一丝和缓,一阵视线的转移,沈砚以躺在那宽大的书桌上。
他想推开想逃跑,最后只是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耳边是灼热的喘气,可沈砚的心却一片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身上体重的离开,沈砚维持着最后的自尊,将衣服一一穿好。
萧煜的眼神一直不曾离开,如有实质。
“臣告退。”
沈砚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后退,直到门槛边缘,才转身跨出御书房。温暖的阳光再次笼罩全身,他却感到比寒冬更甚的冰冷。高顺依旧侍立在门外,脸上的笑容仿佛从未变过。
“高公公。”沈砚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下官…先行告退。”
“沈大人慢走。”高顺躬身还礼。
沈砚几乎是凭着本能,走下了汉白玉台阶,穿过来时的宫道。他脚步虚浮,脊背却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走出宫门,坐上那辆皇帝赐予的、同样象征着恩宠与监视的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将外界隔绝开来,他才像被抽去了全身骨头般,瘫软在车厢的软垫上。
冷汗,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里衣,冰凉地贴在背上。被他掐破的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而身体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触感,令他胃里一阵翻搅,几欲作呕。
马车辘辘前行,车外的市井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沈砚紧紧闭上双眼,黑暗中,御书房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那审视的目光,那逾越的触碰,那饱含深意的话语……
这不再是暗示,而是明明白白的宣告与侵越。
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所谓的“君臣奏对”、“商讨国事”,不过是一层随时可以被撕破的遮羞布。皇帝的“器重”与“期待”,是恩赏,更是将他牢牢束缚的丝线。他的才学、他的抱负、他这个人本身,都已成为帝王志在必得的猎物。
反抗?他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真正滋生。那是滔天权势,足以碾碎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就像那些史书中曾试图违逆君王的臣子,轻则贬谪流放,重则身死族灭。
妥协?可这样的“恩宠”,步步紧逼,底线一再被践踏,终有一日,将彻底吞噬他作为“人”的尊严与意志。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推向一个黑暗的、无法回头的深渊。
马车在御赐的宅院前停下。沈砚睁开眼,眸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片荒芜的沉寂。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才掀帘下车。
宅邸崭新,亭台楼阁精巧,下人们恭敬殷勤。母亲不日便将接到这“皇恩浩荡”的宅院里安享晚年。这一切,都是皇帝给的。给了他,便能随时收回,甚至…施加更残酷的剥夺。
沈砚走进书房,关上门,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他走到书案前,铺开雪白的宣纸,磨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良久,一滴浓黑的墨汁,“嗒”地一声,滴落在纸上,迅速氤氲开一团丑陋的污迹。
就像他此刻的人生。
他颓然放下笔,伏在案上,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没有眼泪,只有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窒息的悲鸣,被困在喉间,无法释放。
窗外,春光正好。而他的人生,仿佛从踏入御书房的那一刻起,便已提前进入了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