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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居 ...

  •   新居

      暮春的京城,杨柳飞絮如烟。

      城南,澄清坊

      一座崭新的三进宅邸门前,青石台阶扫得一尘不染,两尊石狮子憨态可掬。这宅子地段极好,闹中取静,离六部衙门不远,却又避开了皇城根下过于森严的气氛,是京中许多中上层官员梦寐以求的居所。门楣上悬着的匾额空着,尚未题字,但朱漆大门上崭新的铜环,檐下精致的雕花,无不显示着主人正蒙受着非同一般的“恩眷”。

      沈砚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站在门前,望着巷口的方向。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张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互相摩挲着,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高顺派来的两名年轻内侍垂手立在他身后稍远的地方,低眉顺眼,如同两尊雕像。这宅子里的一应仆役、家具、摆设,甚至厨房里柴米油盐的采买,都是内廷经手置办,没让沈砚操半分心,也没给他留半分置喙的余地。皇帝赐宅的“恩典”细致入微到了骨子里,也严密到了骨子里。沈砚知道,这宅中至少有一双眼睛,会将他每日的起居言行,事无巨细地报入宫中。

      巷口终于传来了车马的辚辚声。一辆风尘仆仆的青篷骡车缓缓驶近,车帘掀起,探出一张被旅途劳顿和长久期盼刻满了皱纹、却洋溢着激动红光的妇人脸庞——正是沈砚的母亲,周氏。

      “砚儿!我的儿!”周氏未等车停稳便要下来,声音哽咽。

      “娘!您慢点!”紧随其后跳下车的是一个身形颇为健壮利落的年轻妇人,荆钗布裙也掩不住眉眼间的爽利,她一手稳稳扶住婆婆,另一手从车里抱下一个约莫三岁、虎头虎脑的男孩。这便是沈砚的妻子,林秀娘,和他们的儿子,虎头。

      沈砚快步迎上,先扶住了母亲的手臂:“娘,一路辛苦了。”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喜悦。

      周氏紧紧抓住儿子的胳膊,仰着头,眯着眼,仔细地上下打量他,浑浊的眼睛里霎时蓄满了泪花:“好,好!我儿瘦了,可精神头更足了!到底是天子脚下,皇城根的水土养人!”她的目光有些微的迟滞和涣散,看人时需要努力眯缝着眼,凑得很近,但这细微的异常被重逢的巨大喜悦掩盖了,连她自己似乎也未曾特别在意。

      “娘,外头风大,咱们先进屋,慢慢说话。”沈砚温声道,搀扶着母亲往门里走。经过秀娘身边时,他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在她因操劳而略显粗糙、却充满喜悦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秀娘,一路上多亏你了。”

      秀娘的脸微微红了,眼里满是崇拜与依赖,她将虎头往怀里搂了搂,声音清脆:“相公说的哪里话,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娘和虎头都好着呢,就是惦记你。”她打量着气派的大门和院墙,眼中闪过惊叹与毫不掩饰的骄傲,“这就是皇帝老爷赏给相公的宅子?真气派!相公真有本事!”

      沈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面上笑容未变:“皇恩浩荡罢了。快进来吧。”

      一行人踏入宅门。前院开阔,青砖铺地,两侧抄手游廊通往东西厢房,正厅五间,飞檐斗拱,气象俨然。周氏一路走,一路摸索着儿子手臂上的衣料,嘴里不住地赞叹:“这砖真平整……这柱子真粗实……这廊子真敞亮……我儿出息了,娘就是在梦里,也没敢梦见过这样的好宅子啊!”她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抚过廊柱或墙壁,似乎在确认这繁华的真实性。

      秀娘更是看得目不暇接,她抱着虎头,紧紧跟在沈砚身侧,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兴奋:“相公,这宅子比咱们苏州老家的县衙还大、还气派吧?我昨儿个在客栈里听人说,这一片住的都是大官!相公,你如今也是大官了,是给皇帝老爷办事的人了,对不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乡间女子对丈夫最简单、最炽热的崇拜,毫不掺假。

      沈砚“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宅子是陛下体恤,让我安心办差。咱们安心住下便是。”他引着她们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内院更见精巧,正面是三间上房,两侧有耳房,院子里植着几株石榴和海棠,一角还有个小巧的鱼池,几尾锦鲤在莲叶间游弋。

      早有仆妇上前,恭敬地将周氏和秀娘引入上房东次间安顿。屋内窗明几净,家具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铺设着崭新的锦褥绣被,博古架上摆着几件雅致的瓷器,多宝格里甚至有几匣子线装书。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春末最后一丝寒意,也熏染着一股淡淡的、周氏和秀娘从未闻过的名贵香料气息。

      周氏坐在铺着厚软垫子的楠木罗汉床上,摸着光滑冰凉的扶手,又看看屋内华丽却陌生的陈设,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无措起来:“这……这太金贵了,砚儿,娘这粗手笨脚的,可别碰坏了什么。”

      秀娘放下虎头,让他自己去探索这新奇广阔的空间,自己则走到婆婆身边,爽朗地笑道:“娘,怕什么!这是咱们自己家了!相公挣来的家业,咱们就该好好享用!等安顿下来,我给您做最拿手的红烧肉,就用这京城的好灶台!”

      沈砚看着母亲那混合着喜悦、惶恐与一丝茫然的神情,又看看妻子全然信赖、与有荣焉的笑脸,只觉得胸口发闷,仿佛这温暖华丽的屋子,比外面的料峭春风更让人难以喘息。他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握住她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缓声道:“娘,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您想怎么住就怎么住,什么金贵不金贵的,东西坏了就坏了,人安稳最要紧。”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母亲的眼睛。周氏正抬头“望”着他,眼神却有些对不准焦距,笑容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意味。沈砚知道,母亲的眼睛从去年开始就不大好了,看东西模糊,畏光,时好时坏。在苏州时请过郎中,说是久郁伤肝,加上早年熬坏了眼睛,只能慢慢调理,难以根治。这一路北上颠簸,只怕更耗精神。但母亲要强,从不肯多说,怕给他添麻烦,更怕影响他“前程”。此刻,她显然极力想看清儿子,看清这新家的一切,那份努力,让沈砚心酸。

      “娘,您眼睛是不是又累了?路上肯定没歇好。这屋子亮堂,您先闭眼歇会儿,等适应了再看。”沈砚语气如常,甚至带着点轻松的调侃,“反正这宅子又跑不了,您有的是时间慢慢瞧。”

      周氏果然被逗笑了,顺从地闭上眼睛,嘴里却还念叨:“不累不累,就是高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我儿如今是天子近臣了,娘这心里,跟揣了个暖炉似的……”

      秀娘在一旁整理着带来的简单行李,闻言接口道:“可不是!娘,咱们如今可是苦尽甘来了!相公读书读出这么大出息,街坊四邻谁不羡慕?等过些日子,咱们把虎头也送去开蒙,将来也像他爹一样,考状元,做大官!”她看向沈砚的眼神,亮得惊人,那里面除了夫妻情分,更多是一种近乎信仰的仰望。在她朴素的世界观里,丈夫寒窗十年,金榜题名,得蒙圣眷,赐下华宅,这是天经地义、值得所有人钦佩羡慕的正道。她全然不知这“恩眷”背后,是怎样令人窒息的蛛网,更不知丈夫温和平静的表象下,每一刻都在经历怎样的煎熬。

      沈砚避开妻子的目光,起身走到窗边,假意去看院子里的花草,实则微微吐了口气,压下喉头的滞涩。虎头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起小脸,口齿不清地喊:“爹!大房子!”

      沈砚弯腰将儿子抱起。孩子沉甸甸的,带着奶香和旅途的尘土气,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这份真实的重量和依赖,像一根锚,短暂地将他从那片冰冷的权力深潭里拉回人间。他亲了亲儿子红扑扑的脸蛋,低声道:“嗯,大房子。以后虎头就和爹娘、奶奶,一起住在这里。”

      “老爷,夫人,午膳备好了,是摆在花厅,还是……”一个身着干净青布衫裙、相貌周正的仆妇在门口恭敬地请示。这是内廷派来的管事嬷嬷,姓赵,行事说话极有分寸。

      “就摆在花厅吧,简单些,老夫人和夫人一路劳顿,需要清淡可口。”沈砚吩咐道,语气平静自然,已然有了几分官员家主的持重气度。

      午膳果然“简单”却精致。四冷碟,四热炒,一道鸡汤,一道时鲜羹汤,主食是碧粳米饭和银丝卷。食材不见得多名贵,但烹调得法,色香味俱佳,是地道的京城官府菜风味,与苏州家常菜截然不同。

      周氏和秀娘显然有些不习惯。周氏眯着眼,凑得很近才能看清碗碟里的菜色,夹菜时动作迟缓小心。秀娘则有些拘谨,吃得很少,大部分心思都在照顾婆婆和儿子,看着满桌碗碟,眼里不时闪过惊叹和些许不安。

      沈砚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酸楚更甚。他亲自为母亲布菜,语气轻松地介绍着菜名和做法,又给秀娘夹了一块剔好刺的鱼肉:“尝尝这个,京城的口味,或许和咱们家乡不同,但也别有一番风味。慢慢就习惯了。”

      他说话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平静,甚至偶尔与侍立布菜的赵嬷嬷交谈一两句,询问宅中琐事,显得从容不迫,完全是一个春风得意、安享天伦的年轻官员模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笑容需要调动多少心力去维持,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语背后,都绷着一根警惕的弦——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不能让母亲担心,更不能让秀娘起疑。他要让她们相信,眼前的一切繁华安稳,都是他“正大光明”挣来的,没有阴影,没有代价。

      饭毕,沈砚陪母亲在上房说话。周氏的精神到底不济,说了一会儿便有些困倦。沈砚亲自服侍母亲在里间歇下,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放下帐幔。看着母亲在柔软华丽的锦被中沉沉睡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松弛下来,他才轻轻退出。

      秀娘正在西厢房里收拾他们夫妻的住处。虎头已经在旁边的暖阁里睡着了。见沈砚进来,秀娘放下手中的衣物,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相公,这屋子太好了,我……我都不知道东西该往哪儿摆。”

      她带来的包袱里,不过是几件半旧的衣裙,一些自己缝制的鞋袜,还有沈砚从前在家时穿的几件衣裳,与这满屋崭新的、带着内廷标记的家具陈设格格不入。

      沈砚走过去,接过她手里一件自己的旧直裰,挂到黄花梨木的衣架上,动作自然:“有什么不知道该摆哪儿的?往常怎么放,现在就怎么放。这屋子再大,也是给人住的。”

      他顿了顿,看着秀娘,语气放缓,“秀娘,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不在家,里里外外都靠你操持,还要照顾娘。”

      秀娘眼圈微微一红,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相公说的什么话!你安心读书考功名,才是咱们家顶顶要紧的事!我这点辛苦算什么?如今可算是熬出来了!”

      她走到沈砚身边,仰头看着他,眼里是纯粹的欢喜,“相公,你不知道,这一路上,娘有多高兴,逢人就说我儿子中了状元,在京城做大官了!咱们村里,怕是几十年都没出过这样光宗耀祖的大事!”

      沈砚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拂去了她肩头并不存在的一点灰尘。

      “是啊,熬出来了。”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和娘,还有虎头,以后就安心在京城住下。外头的事,有我。”

      “嗯!”秀娘用力点头,对他充满了全然的信任,“我都听相公的!对了,”她想起什么,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成色普通的银镯子,“这是临走前,我爹娘给的,让我在京城若有什么急用……我知道相公如今不缺这些,但我想着,这是老人的心意……”

      沈砚看着那对在京城贵妇眼中或许不值一钱的镯子,心中猛地一揪。他接过布包,仔细包好,放回秀娘手中:“岳父岳母的心意,你好好收着。咱们现在虽然有些场面上的用度,但节俭总是美德。你在家,该怎样还怎样,不必刻意去学那些官家太太的做派,咱们自己舒心最要紧。”

      这话说到了秀娘心坎里,她松了口气,笑容更真切了些:“我就知道,相公还是原来的相公,当了官也没变。”

      沈砚笑了笑,没再接话。原来的相公?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原来的自己了。

      下午,沈砚借口要去衙门看看,离开了家。他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消化这团聚的喜悦与沉重交织的情绪,更需要去面对他必须面对的现实——河工清吏司的筹备,还有对皇子的教导。皇帝的“期待”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确实去了设在工部辖下的临时衙署,与几位派来协理的官员见了面,翻看了初步整理的卷宗。那些官员对他这个突然空降、年轻得过分、却深得帝心的“沈主事”态度颇为微妙,恭敬中带着审视,客气里藏着距离。沈砚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繁琐的公务中,只有沉浸在具体事务里,他才能暂时忘却那双如影随形、充满占有欲的眼睛,忘却家中华丽牢笼般的宅邸,忘却母亲浑浊的双眼和妻子全然信赖的笑容。

      直到夜幕低垂,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澄清坊的宅子。门房恭敬地开门,赵嬷嬷禀报说老夫人晚膳用得香,少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家乡小菜,虎头小少爷玩得累了,早早睡了。

      上房东次间里,灯火温馨。周氏坐在灯下,就着明亮的光线,眯着眼,努力想缝补一件虎头白天玩闹时刮破的小褂子。秀娘在一旁陪着说话,手里纳着鞋底。见沈砚回来,两人都露出笑容。

      “回来了?衙门事忙吧?快坐下歇歇,我去给你端热水烫烫脚。”秀娘放下活计就要起身。

      “不急。”沈砚拦住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拿开她手里的针线,“娘,灯下费眼,这些活让秀娘做便是,或者交给丫鬟。您仔细眼睛。”

      周氏笑着拍拍他的手:“没事,娘眼神还行,就是这京城的灯油亮堂,晃得有点花。这点小活计,累不着。”她嘴上这么说,却顺从地让儿子拿走了针线,揉了揉发涩的眼角。

      沈砚心中了然,母亲的眼睛只怕比在苏州时更差了些,只是她不肯承认。他压下心头的忧虑,温声道:“明日我请个郎中到家里,给娘请个平安脉,也看看眼睛。京城名医多,或许有更好的法子调理。”

      “不用不用!”周氏连忙摆手,“娘好着呢,就是路上累了点。你别为我瞎花钱,你刚当官,用钱的地方多,人情往来,处处都要开销……”

      “娘,这是儿子该做的。”沈砚语气温和却坚持,“您身体好,儿子在外头办事才安心。就这么说定了。”他不给母亲再推辞的机会,转而问起她们白日在家是否习惯,缺什么少什么。

      秀娘一一答了,又说赵嬷嬷等人很是周到,只是她不太习惯让人贴身伺候,许多事还是喜欢自己动手。言语间,满是对新生活的满足和对丈夫的体贴。

      沈砚听着,应着,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安稳而可靠。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温馨表象之下,暗流汹涌。母亲的眼疾,妻子的全然信赖,皇帝的步步紧逼,还有那看似前程似锦、实则如履薄冰的官位……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夜深了,周氏和秀娘各自歇下。沈砚回到书房——这是整座宅邸中,唯一完全按照他模糊提及的“需要清静办公”而布置的房间,陈设相对简单,书籍颇多。他屏退了想要伺候笔墨的小厮,关上门。

      今日家中团聚的暖意,还在胸腔里残留着些许温度,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母亲需要安享晚年,秀娘需要安稳的生活,虎头需要有父亲遮风挡雨。他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深渊。

      他必须更加小心地扮演好“沈砚”这个角色——皇帝的能臣,母亲的好儿子,妻子的好丈夫。所有的恐惧、屈辱、挣扎,都必须深深埋藏,不能露出一丝一毫。

      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出一种近乎嶙峋的孤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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