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夜诏 ...

  •   夜诏

      京城落了场夜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澄清坊新宅的瓦片上,起初如同蚕食桑叶,渐渐连成一片绵密的沙沙声,浸润着暮春的夜色,也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森严与窥探。

      内院西厢房的烛火早已熄灭。黑暗中,沈砚睁着眼,听着身侧妻子秀娘均匀而略带疲惫的呼吸声,还有外间暖阁里虎头偶尔模糊的梦呓。白日的喧闹与安置的纷乱已经过去,这深夜的寂静里,只有至亲之人近在咫尺的声息,才让他紧绷了一整日、乃至一整个月的神经,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弛。

      秀娘睡得很沉。连日舟车劳顿,加上对新环境潜藏的不安与兴奋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她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向沈砚这边靠了靠,手臂搭在了他的被子上,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体温。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这久违的、属于夫妻间的亲密接触,此刻却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他内心那片被恐惧与屈辱冰封的角落,带来一丝几近奢侈的暖意,却又瞬间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几乎不敢动,怕惊醒她,也怕这短暂的平静被打破。

      窗外雨声渐急。

      就在这万籁渐寂、人心稍弛的时刻,一阵突兀的、被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宫廷特有节奏的叩门声,在前院的门板上响起。“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破了雨夜的宁静,也刺穿了沈砚刚刚筑起的心防。

      他浑身一凛,猛地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身旁的秀娘似乎被他的动作惊扰,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相公……?”

      “无事,你睡。”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他迅速披衣下床,动作轻捷得如同夜行的狸猫,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不等他走到外间,值夜的仆役似乎早已得了吩咐,脚步声匆匆穿过庭院。紧接着,内院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浑身被雨气浸透、却依旧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身影,几乎是飘了进来。领头的是个面生的中年太监,脸白无须,眉眼低垂,看不出表情,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的小火者。

      “沈主事。”那中年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像一条冰冷的蛇滑入耳中,“陛下口谕,宣您即刻进宫见驾。”

      雨夜的空气骤然凝结。沈砚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容喘息。他甚至能猜到是为了什么——这宅子里,尤其是他卧榻之侧,从来就没有秘密。

      秀娘已被惊醒,拥着被子坐起,脸上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惊疑:“相公,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她看向门口那几个宫中来客,眼中充满了不解和隐隐的畏惧。

      沈砚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甚至对秀娘扯出一个安抚的浅笑:“衙门有些急务,陛下深夜召见商讨。你快睡,不必等我。”他语气轻松,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紧急公务。

      说罢,他不再看妻子担忧的眼神,迅速穿好外袍,甚至来不及仔细束发,只用一根木簪草草固定,便跟着那太监走入雨夜。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也让他心底那点残存的、因家庭团聚而生出的虚幻暖意,彻底熄灭。

      马车早已候在门外,依旧是那辆御赐的青篷车,此刻在凄风冷雨中,像一口移动的棺椁。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和车外风雨的呼啸。领路的太监和两个小火者骑马跟随左右,沉默如同鬼魅。

      宫门在雨夜中黑洞洞地敞开着,侍卫验过腰牌,无声放行。雨水冲刷着宫墙,朱红色在昏暗的宫灯下显得晦暗而沉重。马车一直驶到内廷某处偏僻的宫门前才停下。这不是通往乾清宫或御书房的路。

      “沈主事,请。”那太监率先下车,引着他走进一条更加幽深狭窄的巷道,最后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偏殿前。殿门虚掩,里面透出昏黄的光。

      沈砚的心沉到了谷底。这里绝不是议政之所。

      他推门而入。殿内空旷,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只点着几支粗大的牛油烛,火光跳动,将人的影子拉扯得狰狞扭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尘土气,与御书房的墨香龙涎截然不同。

      萧煜就站在殿中央,背对着门口。他今夜未着龙袍,只穿着一身玄色劲装,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束起,身姿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森寒。他手里把玩着一柄未出鞘的短匕,金属的冷光偶尔从鞘口泄出。

      “臣,沈砚,参见陛下。”沈砚在门槛内跪倒,冰冷的地砖寒气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骨髓。

      萧煜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也没有回头。他只是用匕首的鞘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殿内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沈砚紧绷的神经上。

      良久,萧煜才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着他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那俊美的面容此刻看起来如同玉雕的修罗,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沈卿,”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看来新宅住得很是惬意?阖家团圆,妻儿在侧,共享天伦……真是令人羡慕。”

      沈砚伏在地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陛下厚赐,臣感激涕零,时刻不敢忘怀圣恩,唯有兢兢业业,以报陛下。”

      “兢兢业业?”萧煜嗤笑一声,缓步走近,停在他面前。那玄色的靴尖就在沈砚低垂的视线之内。“朕让你筹备河工清吏司,是让你将心思都用在这头。可不是让你……沉溺温柔乡,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排山倒海般涌来。沈砚的脊背开始渗出冷汗。

      “臣不敢。臣白日处理公务,夜间亦在思虑章程,不敢有片刻懈怠。家中老母妻儿初至,臣只是略尽……”

      “够了。”萧煜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朕不想听这些废话。”他弯下腰,用那冰冷的匕首鞘尖,挑起了沈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沈砚,看着朕。”

      沈砚被迫迎上那双眼睛。此刻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深沉难测,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冰冷怒意,以及一种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你是不是觉得,朕赐你宅邸,提拔你官职,容忍你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和偶尔的小心思……是因为朕拿你没办法?或者,是因为朕宽宏大量?”萧煜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的人?你的前程,你母亲的晚年,你妻儿的安稳,甚至你呼吸的每一口气,是谁给你的?”

      匕首鞘尖顺着沈砚的下颌线慢慢下滑,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脖颈,最终停在他的喉结上,微微施加压力。

      “朕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收回一切。”萧煜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一寸寸凌迟着沈砚的神经,“包括你那屠户出身的妻子,和那个流着你的血的孩子。朕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自然会有人让他们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而你,连为他们收尸的资格都不会有。”

      沈砚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前所未有的恐惧,比任何一次直面帝王威压都要深刻百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仿佛已经看到秀娘惊恐的眼睛,虎头天真的笑脸,还有母亲绝望的泪水……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他们脆弱得如同蝼蚁。而他,连保护他们的能力都没有。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他颤抖的唇间逸出,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不?”萧煜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匕首鞘尖离开了他的喉咙,却转而用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用力擦过沈砚的嘴唇,那动作粗暴而充满侮辱意味,“沈砚,你没有说‘不’的资格。从朕在大殿上看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伏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的沈砚,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朕今天叫你来,不是要跟你商量,也不是要听你辩解。朕是要你认清楚——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恩典。朕让你活着,你才能活着;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只能做什么。你的身体,你的才学,你的心思……乃至你身边每一个人的生死,都系于朕一念之间。”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沈砚微微颤抖的肩膀,如同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

      “今晚的事,朕不想再看到第二次。你的枕边,不该有旁人。哪怕那是你的结发妻子。”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你母亲年纪大了,眼睛不好,需要静养。你妻子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也不适合在京中官眷中往来。如你还认不清事实,那么从明日起,让你母亲搬到后园最清净的佛堂边小院去,朕会派妥当的嬷嬷去伺候。你妻子……既然喜欢下厨操持,就让她在自家小厨房里做些家常菜式即可,无事不必出二门。至于你……”

      萧煜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既然精力旺盛,夜里无法安眠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人,那从今夜起,就留在宫中‘值夜’吧。御书房偏殿,朕给你安排了住处。朕要你随侍左右,随时应答。”

      沈砚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这是彻底的剥夺,毫不留情的囚禁。将他的母亲变相隔离,将他的妻子圈禁内宅,将他本人囚于宫闱,日夜置于皇帝的视线之下……他最后一点私人的空间,最后一丝作为“人”而非“所有物”的喘息之机,都被冷酷地碾碎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反抗的念头在绝对的力量和赤裸裸的威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可悲。他不能拿秀娘和虎头的性命去赌,不能拿母亲的安危去赌。他甚至连为自己辩解、为家人求情的勇气,都在那双冰冷眼眸的注视下,消散殆尽。

      “看来,沈卿是听明白了。”萧煜看着他失魂落魄、如同被抽去脊梁般的模样,似乎终于满意了。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高顺,带沈主事去偏殿安顿。记住,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里的高顺应声上前,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神色。“沈主事,请随咱家来。”

      沈砚麻木地、艰难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膝盖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片荒芜的万分之一。他踉跄了一下,高顺伸手虚扶了一把。

      走到门口时,萧煜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让沈砚心寒:

      “沈砚,记住你今晚的样子。这才是你该有的位置。别再让朕……亲自动手教你。”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烛光和目光。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只剩下檐角滴落的残雨,一声声,敲打在青石板上,也敲打在沈砚空洞的心上。

      高顺默默引着他,穿过更加曲折幽暗的回廊,来到御书房后方一间狭小却整洁的偏殿。这里显然刚收拾出来,一床一桌一椅,一个书柜,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窗户开得很高,很小,只能看到一线被宫墙切割的、阴沉沉的夜空。

      “沈大人,早些歇息吧。需要什么,只管吩咐门外的小内侍。”高顺低声道,顿了顿,又极轻地补了一句,“……陛下正在气头上,有些话,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您好自为之。”

      沈砚没有回应。他只是怔怔地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目光没有焦点。高顺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门外落了锁。

      清晰的锁簧扣合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沈砚缓缓抬起手,捂住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无声地渗漏出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将这小小的偏殿,连同殿中人的所有挣扎与希望,一同吞噬殆尽。

      他终于,彻底认清了现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