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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日为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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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为期
被囚于偏殿的第七夜。
狭小的窗户外,只能看见一方被高墙切割出的、墨蓝近黑的夜空。没有星辰,连巡夜侍卫灯笼的光晕,也被这深深的宫墙隔绝在外,只在檐角留下一点点模糊的、摇曳的暗红。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将沈砚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河工清吏司更进一步的细化章程,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一张又一张宣纸。笔迹一如既往的工整严谨,逻辑清晰,条分缕析,挑不出丝毫错处。只有他自己知道,书写这些文字时,脑海里是如何一片荒芜的死寂,是如何强迫自己将所有翻腾的、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情绪,死死压入这冰冷的、属于“臣子本分”的框架里。
自那夜被锁入此处,他的世界就只剩下这四堵高墙,和每日准时送达的、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文书。御书房近在咫尺,他却再未被召去“商讨国事”。萧煜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只留下这无声的囚禁,如同一场缓慢的凌迟,日日提醒他,他的处境,他的所有。
殿门处传来极轻微的、不同于内侍送饭时的响动。不是钥匙,而是某种更轻巧的机括滑动声。
沈砚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迹在纸面上洇开一个微小的黑点。他没有抬头,但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带来一阵阵闷痛。
门无声地开了,又无声地合上。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龙涎香与夜露寒气的味道,随着来人的脚步,悄然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萧煜走了进来。他今夜穿着常服,墨蓝色的锦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披风,像是刚从外间回来,身上还带着料峭的春寒。他手里提着一个巴掌大的、描金漆的食盒,与这简陋的偏殿格格不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桌案前,将食盒轻轻放在沈砚摊开的文书旁。然后,他垂眸,目光落在沈砚尚未干涸的笔迹上,又缓缓上移,落到沈砚低垂的、毫无血色的侧脸上。
沈砚依旧维持着执笔书写的姿势,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脸上、身上巡梭,带着审视,带着评估,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辨明的情绪。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良久,萧煜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白皙而有力。它没有去碰那些文书,也没有去碰那支笔,而是越过了桌案,轻轻落在了沈砚的头顶。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冰水浇透。他想躲,想像受惊的动物般弹开,但最终,只是更深地低下头,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纤细的笔杆捏碎。
那只手却只是极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揉了揉他的发顶。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某种易受惊的珍禽,又像是在确认所有物的归属。发簪被碰得有些松脱,几缕乌发散落下来,垂在沈砚的颊边。
“瘦了。”萧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这殿里,住得不舒坦?”
沈砚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石磨过,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从喉间逸出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臣……”
“朕不是来听你请罪的。”萧煜打断他,那只手从他的发顶滑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他的耳廓,下颌,最后停在他的脖颈侧面。那里的皮肤温热,能感受到脉搏在指尖下急促而微弱地跳动。
沈砚猛地闭上了眼睛。屈辱、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他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思考,只能任由那只手在他颈间流连,感受着那指尖传递来的、属于帝王不容置疑的掌控。
“河工的章程,朕看了。”萧煜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此刻手下触碰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写得不错,比朕预想的还要详尽。可见,你这几日,心思确实都在这上头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沈砚的喉结处微微停顿,感受到那处急促的滑动。
“朕在想,”萧煜的声音低了几度,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裁决意味,“或许,是该给你一点……甜头了。”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依旧不敢睁眼,也不敢有任何反应。
“你想家么?”萧煜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家?沈砚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那宅子里有他失明的母亲,有全然信赖他的妻子,有懵懂不知事的幼子……那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能汲取到一点点真实温暖的地方,也是他如今最不敢去想、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的软肋。
他依旧沉默,但紧闭的眼睫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萧煜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收回了手,负在身后,踱开两步,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牢笼。
“每三日,你可以回去住一晚。”他缓缓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陪陪你母亲,看看你儿子。至于你妻子……”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沈砚僵硬的身体,“你们夫妻分隔两地,朕也于心不忍。回去那晚,你们自可团聚。”
沈砚倏然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煜。昏黄的灯光下,皇帝的脸半明半暗,神情莫测。
“但是,”萧煜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仅限于此。你需谨记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朕给你的,是恩典,不是放纵。”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个描金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还冒着微微的热气。“这是御膳房新做的,朕尝着尚可。”他将食盒往沈砚面前推了推,“吃了吧。往后在宫中‘值夜’,朕不会短了你的用度。”
沈砚看着那几块精巧的、绝非“值夜臣子”该有的点心,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这不是赏赐,这是驯服后的投喂,是打一巴掌后给的枣,是更明确、也更令人窒息的标记——他在宫中的一切,从住处到饮食,乃至这偶尔的“恩典”,都取决于皇帝的心情。
“还有,”萧煜看着他,目光深不见底,“无论你在家中,还是在宫中,朕若有事传召,你必须立刻放下一切,随叫随到。记住了么?”
沈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臣,遵旨。”
声音低哑,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萧煜似乎满意了。他不再多言,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偏殿。门再次被轻轻合上,落锁的声音依旧清晰,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同——不再是彻底的绝望,而是一种更精细、更持久的控制。
沈砚依旧僵坐在椅子上,盯着那盒犹带温热的点心,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手指触碰到刚才被萧煜抚过的发顶、耳廓、脖颈……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带着那人的体温和不容抗拒的意志。
他猛地缩回手,胸口剧烈起伏。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他冲到角落的水盆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三日一回。
这算什么?是怜悯?是奖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残酷的提醒——提醒他,他拥有的那一点点“正常”生活,是何等脆弱,何等依赖于帝王的“恩准”?
他慢慢直起身,走回桌边。油灯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沉寂。他伸出手,拿起一块点心,缓慢地、机械地送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只让他感到更深的苦涩。
他必须咽下去。连同这份“恩典”,连同这份屈辱,连同他所有的恐惧和不甘,一起,咽下去。
为了母亲,为了秀娘,为了虎头。
也为了……还能偶尔回到那个,或许可以短暂假装一切都还“正常”的宅子。
翌日,沈砚被允许离开偏殿,回到工部衙署继续处理河工清吏司的公务。当他再次出现在同僚面前时,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天子新近提拔的宠臣,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静,也更加……难以接近了。他依旧温和有礼,处理公务高效缜密,言谈举止无可指摘。但那种曾经偶尔会在讨论激烈时流露出的、属于少年人的锐气与光彩,仿佛一夜之间被彻底磨平了。他的眼神变得更深,也更空,如同两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再难窥见其中的情绪。
更引人猜疑的是他的作息。他不再像最初几日那样,时常留宿衙署或工作至深夜。每到第三日傍晚,无论手头事务多么繁忙,他都会准时离开。而隔日回来时,他的眼下常带着淡淡的青影,神情比平日更添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很快,衙门里开始流传起一些私下里的猜测。
“听说沈主事是得了陛下的特旨,允他每隔几日便可回家探视老母妻儿,真是皇恩浩荡啊!”有人羡慕道。
“浩荡是浩荡,可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陛下对河工一事催得如此之急,正是用人之际,怎会特意准他这般频繁归家?倒像是……怕他在外头待久了似的。”
“嘘!慎言!我倒是听说……”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宫里值夜的内侍隐约提过,沈主事有时深夜会被急召入宫,去的还不是乾清宫或御书房,是更僻静的处所……一去就是大半宿,天明方回偏殿歇息。”
“嘶……这……陛下与他,莫非真是……?”
“噤声!不要命了?!这种事也是能胡乱猜测的?兴许只是陛下勤政,深夜召近臣商议机要呢?”
“商议机要需要彻夜留在内廷偏殿?你见哪位大臣有此‘殊荣’?”
种种猜测,如同水底暗流,在看似平静的衙署里悄然涌动。羡慕与嫉妒交织,好奇与畏惧并存。人们看向沈砚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复杂。那不仅仅是对一位简在帝心的能臣的敬意或忌惮,更掺杂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带着窥探与评判的意味。
沈砚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依旧按时点卯,专注公务,对同僚的试探或意味深长的寒暄,回应得滴水不漏,礼貌而疏离。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那些猜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每当听到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时,他的脊背会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仿佛要对抗什么无形的压力,而藏在袖中的手,则会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三日一归的“恩典”,成了他生活中唯一清晰的刻度,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另一种形式的钟摆。归家的那一晚,他竭力扮演好儿子、丈夫、父亲的角色,陪母亲说话,听秀娘絮叨家常,陪虎头玩耍。母亲的眼睛似乎更差了些,但精神还好,只是握着他的手时,总会喃喃念叨:“我儿清减了,衙门事太忙,也要顾惜身子……”秀娘则满心欢喜于他的归来,对他“公务繁忙、时常值夜”的解释深信不疑,只觉得丈夫深得圣眷,前途无量。
只有在那些时刻,看着母亲浑浊却关切的眼,听着秀娘满是信赖的话语,接着虎头扑过来的、带着奶香的小小身体,沈砚才能短暂地忘记宫墙内的冰冷与窒息,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所牵绊的“人”。
然而,随着归家次数的固定,另一种隐忧开始浮现。萧煜似乎“遵守”着三日之期,极少在沈砚归家的夜晚传召。但偶尔,也会有例外。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沈砚刚哄睡了虎头,正与秀娘在院中乘凉,说着些闲话。突然,坊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清晰的叩门声。那节奏,那力度,沈砚 instantly 辨认出来——是宫中来人。
他的脸色在月色下瞬间白得透明。秀娘惊讶地站起身:“这么晚了,是谁?”
沈砚已经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有些慌乱:“是……衙门有紧急公务。我得立刻去一趟。”他甚至来不及换下家居的常服,只匆匆对秀娘丢下一句“不必等我,早些歇息”,便快步走向前院。
门外,果然是一名神色肃穆的御前侍卫,手持令牌:“沈主事,陛下急召,请速随卑职入宫。”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沈砚坐在车内,紧紧闭着眼。方才院中乘凉的片刻温馨,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残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沉重的枷锁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一次,萧煜在御书房。他并未披阅奏章,只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听到沈砚进来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来了?沏茶。”
那一夜,并没有什么紧急国事。萧煜只是让沈砚陪坐在一旁,偶尔问一两句无关紧要的河工进度,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喝着茶,目光却长时间地停留在沈砚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若有所思的意味。直到子时将过,他才挥挥手,让沈砚退下。
沈砚回到那个冰冷的偏殿时,天色已近微明。他坐在硬板床上,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昭示着新一日开始的晨钟,只觉得身心俱疲,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随叫随到。
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它让那“三日一回”的恩典,不再是喘息之机,而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更加精密的控制。他永远无法真正放松,永远要提心吊胆,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传召。他的时间,他的行止,乃至他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可怜的、对正常生活的渴望,都被牢牢捏在另一个人的掌心里。
同僚们的猜测或许并非全错。只是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深夜的传召,那内廷的滞留,并非出于什么暧昧的“殊荣”,而是一场无声的、持续不断的驯服与确认。
确认他的顺从,确认他的恐惧,确认他……早已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