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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伴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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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读
隆庆七年,秋。
宫里的银杏叶刚刚染上第一抹金黄,澄清坊沈宅却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无声的惊惶之中。
圣旨是清晨到的,毫无预兆。前来宣旨的依旧是御前总管高顺,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但宣读的旨意却让正厅里跪接的一家三口如坠冰窟。
“……沈砚之子沈昭,聪敏早慧,性情温良,着即日入宫,为七皇子景瑜伴读。赐住景明宫东配殿,准每月朔、望两日归家省亲……”
旨意很简短,用词甚至堪称褒奖。为皇子伴读,是多少官宦子弟求之不得的荣耀,意味着进入帝国最核心的传承圈层,与未来的权力者一同成长。可此刻,跪在地上的沈砚,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虎头——沈昭,刚满五岁,懵懂地跪在父亲身边,小手紧紧抓着沈砚的袍角。他还不完全明白“伴读”是什么意思,但“入宫”、“住下”这些词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圆圆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秀娘脸色惨白,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想将儿子搂进怀里,却又不敢在宣旨太监面前失仪,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沈砚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叩首谢恩:“臣……沈砚,叩谢陛下隆恩。”他的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碎石。
高顺将圣旨交到他手中,目光掠过沈砚苍白如纸的脸,又看了看那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心中也掠过一丝不忍。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沈大人,陛下说了,宫中会妥善照料小公子,七皇子殿下也是温和的性子……这,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说罢,便带着人离开了。
出路?沈砚心中惨笑。这是出路,还是将他最后一点软肋,明明白白地攥在了手心?虎头才五岁,就要离开父母,住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每月只有初一、十五能回家两天……这哪里是伴读,分明就是最精致、也最残忍的人质。
“相公……虎头,虎头他还小啊……”秀娘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扑过来紧紧抱住儿子,“宫里规矩那么大,他什么都不会,吃饭睡觉都要人照顾……能不能,能不能求求陛下,过两年,等他大些再去?”她仰起脸,眼中满是绝望的哀求。
沈砚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再看看儿子恐惧的眼神,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何尝不想去求?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皇帝在又一次、用更无可辩驳的方式,提醒他——你的一切,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圣旨已下,岂能更改。”沈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蹲下身,抬手想抚摸儿子的头,指尖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最终,他轻轻擦去虎头脸上的泪珠,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虎头不怕,宫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有七皇子殿下陪你读书、玩耍。每月初一、十五,爹娘就接你回家,给你做最爱吃的桂花糕,好不好?”
虎头扁着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但他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眶和强撑的笑容,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无法违抗的重量。他抽噎着,伸出小手,摸了摸沈砚的脸:“爹……你不哭。我去……我去宫里,听话。”
孩童稚嫩却懂事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沈砚心上。他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闭上眼,任由那股灭顶的酸楚和绝望将自己淹没。
当天下午,宫里便派来了马车和接引的女官。虎头的行李很简单,几套新做的衣裳,几样他常玩的布老虎、小木剑,还有秀娘连夜赶制的一小包他爱吃的零嘴。临上车前,秀娘抱着儿子哭成了泪人,一遍遍叮嘱着那些她自己都知道宫里嬷嬷绝不会让她做的事。周氏摸索着走到门边,听着孙儿的抽泣声和远去的马车声,倚着门框,老泪纵横,喃喃道:“作孽啊……这是要我的命啊……”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孤直而萧索。他没有流泪,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水。
***
景明宫东配殿被收拾得整洁温暖。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里过于空旷寂静了。服侍的太监宫女很恭敬,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七皇子萧景瑜,那个沈砚曾短暂教导过的十岁男孩,对这位比自己小很多的伴读表现出了极大的善意。他牵着虎头的手,带他熟悉宫殿,把自己的玩具分给他,甚至亲自教他认宫里复杂的路。
但虎头还是迅速地消瘦下去。他变得异常安静,不再像在家里时那般活泼好动。夜里常常惊醒,哭着要找爹娘,需要值夜的宫女哄很久才能重新入睡。只有在每月朔望归家的那两天,他小小的脸上才会重新焕发出一点光彩,紧紧黏着父母和祖母,一刻也不愿分开。可每次回宫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别,都让沈砚和秀娘如同经历一场酷刑。
沈砚去景明宫的次数,无形中多了起来。有时是送些虎头在家时常念及的物件,有时是以请教功课为由,远远看儿子一眼。萧景瑜的功课,如今主要由另一位翰林负责,但沈砚偶尔仍会被皇帝指派去“考校”。
这一日,秋阳正好。沈砚又被召至景明宫书房。萧景瑜和虎头正在窗下的书案前习字。十岁的皇子身姿端正,笔下已有风骨;五岁的孩童则握笔吃力,小脸上满是认真,一笔一划写得歪歪扭扭,却格外努力。
沈砚站在一旁看着,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儿子身上。看着那小小的、单薄的背影,他的眼神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温柔与疼惜。他走上前,俯下身,握住虎头的小手,耐心地调整着他的握笔姿势,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手腕要放平,对,就这样……不着急,慢慢写。”
他的指尖温暖,语气温和,整个人笼罩在窗外透进的秋阳里,侧脸线条都显得柔和了许多。虎头依赖地向父亲靠了靠,小脸上露出一点点安心的笑容。
这一切,都落在了坐在另一张书案后的萧景瑜眼中。小皇子停下了笔,静静地看着那对父子。他看着沈砚温柔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低头时眼中自然流露出的、几乎能溺毙人的疼爱与耐心,那是他从未在自己的父皇身上看到过的神情。父皇看他时,目光总是带着审视、带着期望、带着帝王的威严,却唯独缺少这种纯粹属于父亲的目光。一股陌生的、尖锐的酸涩和渴望,猝不及防地击中了这个早熟的十岁孩子的心。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毛笔,指节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御前内侍垂首禀报:“沈大人,陛下有请,请您即刻移步御书房偏殿,有要事相询。”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眼底的温柔迅速褪去,被一片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沉寂取代。他轻轻松开儿子的手,直起身,甚至没有多看萧景瑜一眼,只对那内侍道:“有劳公公带路。”
虎头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父亲突然变得遥远而陌生的背影,小声唤道:“爹……”
沈砚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萧景瑜看着沈砚消失在门外,又看了看身边茫然若失的小伴读,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更加翻腾。他隐约知道父皇时常召见沈师傅,且往往一去便是许久。宫人们私下里的只言片语,沈师傅每次从御书房回来时更深的沉寂和疲惫……都让聪慧的皇子心中有了模糊的、不愿深想的猜测。
***
御书房偏殿,门窗紧闭。
秋日明亮的阳光被厚厚的窗纸滤成一室昏黄朦胧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龙涎香气,还有一丝……更凝滞的、令人窒息的东西。
沈砚垂首立在殿中,距离坐在榻上的萧煜不过几步之遥。他能清晰地看到皇帝指尖把玩的一枚羊脂玉佩,那温润的光泽,此刻却只让他感到冰冷。
“景瑜和沈昭的功课,如何了?”萧煜的声音响起,很随意,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问询。
“回陛下,七殿下聪颖勤勉,进步甚快。犬子……年幼顽劣,蒙七殿下不弃,多加照拂。”沈砚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哦?”萧煜放下玉佩,抬眸看他,“朕方才似乎瞧见,沈卿教导令郎时,甚是耐心温柔。”
沈砚的心猛地一缩,背脊渗出冷汗。原来……方才在景明宫,他就已经在了?或者,一直有人将那里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他?
“臣……只是尽为人父的本分。”他艰难道。
“为人父的本分……”萧煜重复着这几个字,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沉重的压迫感。“那沈卿可知,为人臣的本分,又是什么?”
沈砚的呼吸微微一滞。
萧煜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沈砚的衣襟,慢条斯理地替他理了理其实并无皱褶的领口。动作很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指尖偶尔擦过他颈侧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朕对你,难道不够优容?”萧煜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准你三日一归,允你时常探视儿子……沈砚,你要惜福。”
沈砚的身体僵直如铁,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帮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不敢动,不敢躲,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皇帝手指划过衣料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萧煜似乎很满意他这种隐忍的顺从。他的目光落在沈砚紧紧抿着的、失了血色的唇上,指尖从衣领上移,轻轻拂过他的下颌线,带着一种狎昵的、评估般的意味。
一墙之隔的景明宫书房里,隐约还能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是虎头和萧景瑜在温习《千字文》。那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却如同最锋利的针,一下下刺穿着沈砚的神经。
他在这里,承受着帝王的狎弄与掌控;而他的儿子,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天真懵懂地念着书。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沈砚闭上眼,浓密的眼睫剧烈颤抖着。他能感觉到萧煜的手指流连在他的脸颊、耳后,那触碰并不粗暴,却比任何直接的暴力更让他感到崩溃。那是一种对他所有尊严的、慢条斯理的碾碎,是对他身为人、人父身份的彻底剥夺。
“……求陛下,”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沈砚颤抖的唇间逸出,“……别在这里。”
萧煜的动作顿住了。他凝视着沈砚紧闭的眼,和那脸上近乎崩溃的脆弱神情,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掌控的快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样情绪。
最终,他收回了手。
“罢了。”萧煜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河工清吏司下月便要正式开衙,诸多细节,你还要多上心。退下吧。”
沈砚如同被赦免的死囚,几乎虚脱。他踉跄着躬身行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平稳的步伐,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偏殿。
秋阳刺目。他站在御书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远处景明宫金色的屋顶,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早已分辨不出是谁的孩童读书声,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冰凉。
他慢慢走下台阶,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却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支离破碎。
而在景明宫书房的窗内,十岁的萧景瑜停下了读书声,目光怔怔地望向御书房的方向。他听不到隔壁的任何声音,但他仿佛能感觉到,有一种沉重而痛苦的寂静,正从那里弥漫开来,笼罩住了那个刚刚还温柔教导儿子的身影。
小皇子低下头,看着纸上未写完的字,又看了看身边虽然不解、却似乎也感受到不安而变得格外安静的沈昭,心中那片朦胧的阴影,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