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砝码 ...
-
砝码
隆庆七年,冬。
第一场雪落下时,河工清吏司的筹备进入了最紧要的关头。庞大的官僚体系如同生锈的巨兽,每一次推动都伴随着刺耳的摩擦与无形的阻力。沈砚埋首于卷宗、预算、人事任免的漩涡之中,案牍劳形几乎占据了他全部清醒的时间。只有每月朔望,儿子沈昭归家的日子,和他自己那“三日一回”的短暂夜晚,才能让他从那冰冷窒息的政务与更冰冷的宫闱掌控中,获得一丝微弱的喘息。
然而,这点喘息,也需要他用更多的东西去交换。
御书房偏殿的夜,似乎格外漫长。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凝滞的、属于权力与欲望的寒意。沈砚垂首立在书案一侧,正在禀报漕粮仓储新法的试行细则。他的声音平稳清晰,逻辑严密,将繁琐的条陈说得条理分明。
萧煜斜倚在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落在沈砚开合的嘴唇,和他因说话而微微滑动的喉结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日渐深重的占有欲。
“所以,你的意思是,新仓储法若要推行至淮安府,必须实地勘验河道、仓廒,并与当地漕运官员、胥吏乃至粮商当面厘清章程?”萧煜听完,放下书卷,不紧不慢地问。
“是。”沈砚躬身,“纸上得来终觉浅,尤其涉及钱粮交接、损耗核算,非亲临其地,与各方接洽,难以定下切实可行的细则。淮安乃漕运枢纽,此处的章程若能稳妥,推行至其他各府便有了范本。”
“嗯。”萧煜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发出规律的轻响。殿内一时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沈砚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知道,皇帝在权衡。放他离京,哪怕是因公,也意味着短暂脱离掌控。而萧煜,显然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准了。”良久,萧煜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让沈砚倏然抬眼,几乎以为听错了。
“不过,”萧煜接下来的话,将他刚刚升起的一丝微渺希望瞬间冻结,“淮安之事,关系重大。朕给你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清吏司在京事务,朕会另派人暂理。你只需专心办好淮安的差事。”
一个月……沈砚心中飞快计算。淮安距京城,快马往返也需近十日,实际勘验、会谈、拟定章程,时间极为紧迫。但,这毕竟是机会。离开京城,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宫墙,哪怕是短暂的。
“臣,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他深深躬身。
萧煜从榻上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近到沈砚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龙涎香气,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逡巡。一只微凉的手抬起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记住,只有一个月。”萧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朕会派人随行‘协助’你。每日行程、所见何人、所议何事,皆需详细禀报。不得延误,更不得……有丝毫隐瞒。”
沈砚的呼吸一滞。随行“协助”,实为监视。每日禀报,无异于时刻提醒他自己的处境。但,他没有选择。
“是。”他闭上眼,从喉间挤出这个字。
“很好。”萧煜似乎满意了,指尖在他下颌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狎昵的意味,“朕许你……离京前,回家住三日。好好‘安抚’你的家人。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你的儿子。朕不希望宫中伴读,因思念父母而神思不属,影响了景瑜的功课。”
这看似宽容的“恩典”,实则是更重的砝码。用他儿子的处境,来确保他“安分守己”地完成差事,再“安分守己”地回到这牢笼之中。
沈砚的指尖在袖中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依旧一片沉寂的顺从:“臣……明白。”
“现在你该来‘安抚’朕了。”
沈砚瞬间脸色煞白,仿佛那深入骨髓的疼痛已蔓延。
***
澄清坊沈宅。
这三日的“恩典”,气氛却比往日更加沉郁。母亲周氏的眼睛更差了,视物已极为模糊,白日里也需要人搀扶。听闻儿子即将远行,去那听都没听过的淮安府,老人抓着沈砚的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浑浊的眼里满是忧虑:“砚儿,那河上的事,凶险不凶险?听说发大水会冲走人……你可得千万小心,办完事就快些回来。”
沈砚心中酸楚,只能温言安抚:“娘,您放心,是去勘验仓库河道,不是去治水。有朝廷官员随行护卫,安全无虞。事情一了,儿子立刻回来。”
秀娘则是默默地为他打点行装。冬衣、常用药物、干粮……她将担忧都化为了细致的动作,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偷偷抹去眼角的泪,低声道:“相公,早去早回。家里有我,你放心。”她依旧深信丈夫是身负皇命、为国奔波的能臣,那份仰望与担忧交织,让她看起来格外柔弱而坚韧。
最让沈砚揪心的,还是儿子沈昭。
六岁的孩子,在宫中住了数月,那份属于孩童的天真烂漫被迅速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的沉默和小心翼翼。这次归家,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离别的气氛,不像往常那样黏着父亲,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砚。
最后一晚,沈砚将儿子带到书房。他抱着虎头坐在膝上,孩子轻得让他心疼。
“虎头,”沈砚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耳语,“爹爹明天要出一趟远门,去一个叫淮安的地方办事。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虎头的身体微微一僵,小手抓住了沈砚的衣襟,却没哭,只是仰起小脸,问:“要去很久吗?比……比在宫里等爹娘来接,还要久吗?”
这话像针一样扎在沈砚心上。他深吸一口气,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不会很久。爹爹答应你,一定尽快回来。你在宫里,要好好听七殿下的话,好好读书,好好吃饭睡觉,知道吗?”
虎头低下头,小声说:“宫里……很大,很冷。夜里醒了,找不到娘……也找不到爹。”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我想回家。”
沈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发热。他将儿子搂得更紧些,下巴轻轻抵着孩子的发顶。“虎头,爹爹知道你难过,想家。但是,你知道吗?有很多事,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他斟酌着词句,试图用孩子能懂的方式,去解释这无法解释的残酷,“就像爹爹要去淮安,是因为那里的事情需要爹爹去做,这是……责任。就像你在宫里陪伴七殿下读书,也是一种……很特别、很重要的责任。”
“可是我不想有责任……”虎头的声音带着哭腔。
“爹爹知道。”沈砚的声音愈发轻柔,“但虎头是个小男子汉了,对不对?男子汉有时候,就要学会接受一些不那么喜欢、但必须要做的事。你在宫里,是在帮爹爹的忙,也是在学本事。等你学到很多很多本事,长大了,就能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也能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比如奶奶,娘亲。”
他顿了顿,感觉到怀里的孩子似乎听进去了一些,继续缓缓道:“爹爹不在的时候,你就把七殿下当作哥哥,把宫里当作一个……有点特别的书院。用心读书,用心观察,把那里有意思的事情记下来,等爹爹回来,讲给爹爹听,好不好?每个月,娘亲都会接你回家,爹爹……也会尽量赶回来。”
沈昭似懂非懂,但父亲温柔而坚定的话语,像是一点点抚平了他心中的恐惧和委屈。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着沈砚:“爹,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我会听话,我会好好读书。”
“好,一言为定。”沈砚伸出小指,勾住了儿子细细的小指,“拉钩。”
孩子终于破涕为笑,用力勾了勾父亲的手指。
安抚了母亲,宽慰了妻子,开导了儿子……沈砚将这宅子里所有的牵挂与忧虑,都用自己残存的温度和言语暂时包裹起来。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努力为家人留下一个“一切安好”、“不久便归”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