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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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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秋日带着塞纳河特有的湿润与清冷,艺术气息仿佛渗透在每一块古老的石板缝隙里。
沈墨的画展设在第八区一家历史悠久、门庭并不张扬的私人画廊。工作比林漾预想的要纯粹——协助核对展品清单、为少数几位预约前来的重要藏家或评论家做引导和基础讲解、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和翻译。画廊氛围沉静,同事多是艺术专业的学生或沈墨的长期助手,对他这个“空降”的、据说被沈墨先生特别关照的东方男孩,保持着礼貌而适度的距离。
沈墨待他极好,好得近乎刻意。不仅在工作上耐心指点,闲暇时亲自带他逛博物馆,讲解那些传世名作背后的故事;在他偶感风寒时,派私人医生上门,送来昂贵的药剂和滋补品;甚至在他随口提了一句怀念家乡的某道点心后不久,就能在公寓的餐桌上看到聘请的中式点心师傅的杰作。这种无微不至的、几乎将他生活方方面面都妥善包裹起来的“关怀”,起初让林漾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隐约的不安开始滋生。
太周到了,周到得不真实。仿佛沈墨在精心养护一株珍贵的、需要特定温度和湿度的植物,不容半点闪失。而且,沈墨似乎对他与肖宴那次咖啡馆见面后的心理波动了如指掌,总会在他独自发呆或略显沉默时,适时出现,用温和的话语和丰富的艺术话题将他拉出来,却从不正面追问,只轻描淡写地说:“过去不愉快的,就让它留在过去。在这里,你只需要感受美,和自由。”
自由?林漾看着自己在塞纳河倒影中依旧带着迷茫的脸,第一次对这个词产生了怀疑。
促使他下定决心去探寻的,是画展临近尾声时的一个下午。他在库房协助整理一批将要运往下一个展览地的画作,其中有一幅尺幅不大的油画,被小心地包裹在衬棉和防尘布中。他帮忙揭开一角以便核对编号时,愣住了。
画面上是一个少年的背影,坐在空旷画室的窗边,午后的阳光将他柔软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少年微微侧着头,脖颈的线条优美而脆弱,正在看着窗外什么,姿态放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画的右下角,有沈墨独特的签名,和一个小小的日期——那正是程野出事前一年的时间。
林漾的心脏狂跳起来。这背影……太熟悉了。不是面孔的相似,而是那种整体的气质,那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略带忧郁的专注感……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封存的角落。他想起家里破产前,父亲书房里也曾挂过一幅小画,不是名家手笔,是父亲一位早逝的朋友所赠,画风青涩却真挚。画里也是一个少年的侧影,在弹钢琴。父亲曾对着那幅画叹息,说那孩子可惜了。当时他年纪小,未曾留意。现在两幅画的感觉,隔着时空,竟诡异地重合了。
更重要的是,这背影的感觉,与他偶尔在直播镜头前放空、或者独自面对债务压力时,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神态……有某种令他心惊的相似。
沈墨为什么画程野?又为什么,对他林漾如此特别?
那个被肖宴强行塞入他脑海、又被他刻意压下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替代品。
他借口不舒服,提前回到了沈墨为他安排的、位于画廊楼上、舒适却总让他觉得像高级酒店套间的公寓。关上门,那种被无形包裹、无处遁形的感觉更加强烈。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搜索栏上悬停了很久。之前,他因为畏惧和逃避,从未主动去搜索过程野,也刻意忽略了一切与肖宴过去相关的深度报道。
这一次,他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框里,用英文和中文,分别输入了“程野”、“画家”、“意外”、“肖宴”等关键词。
网络世界的信息庞杂而碎片化。他避开了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和明显的八卦小报,努力寻找相对客观的媒体报道、艺术圈内的旧闻、甚至是一些早已沉寂的论坛讨论帖。
信息一点点拼凑起来:程野,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师从名家,风格独特,被誉为画坛明日之星。与当时还未成顶流、但已崭露头角的演员肖宴关系密切,多次被拍到同进出,是圈内公开的秘密。五年前,程野因“抑郁症”在住所坠楼身亡,震动艺术圈。肖宴在程野葬礼后消失了近一个月,再出现时气质大变,演技愈发深沉,事业也一路飙升至巅峰。关于程野的死因,一直有各种猜测,但均无确凿证据。有零星帖子提到程野去世前,与亦师亦友的著名画家沈墨来往频繁,情绪似乎不太稳定……
林漾又点开了沈墨的公开资料和早期访谈。沈墨多次在采访中提及“一位早逝的、极具天赋的年轻朋友”,言语间充满惋惜和怀念,并表示自己的某些创作风格转变,是受这位朋友的影响。在程野刚去世那年,沈墨还举办过一个以“纪念与生命”为主题的小型展览,其中几幅画被指暗含悼念之意。
当他看到一幅沈墨在某个艺术讲座上的旧照片时,瞳孔骤然收缩。照片里的沈墨更年轻些,穿着白衬衫,笑容温润,正侧头与旁边的人说话。而旁边那个人……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脸,但那种明亮带笑的神态,分明就是资料照片里的程野!
所有碎片化的信息,肖宴冰冷的警告,沈墨过度精心的呵护,那幅背影油画,还有他自己内心深处那点不愿承认的、与画中人隐隐共鸣的孤独感……像无数条冰冷的丝线,猝然收紧,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是程野。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只是林漾,一个家道中落、背负债务、努力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可是,为什么沈墨看他的眼神,有时会透过他,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为什么肖宴第一次在直播平台看到他时,会送出那颗“小心心”,会说“你做得很好”?为什么肖宴会因为他拒绝邀约而愤怒,甚至不惜拿出那些可能揭露沈墨另一面的文件?
答案呼之欲出,残酷得让他浑身发冷。
他坐在公寓冰凉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窗外是巴黎璀璨却陌生的夜景。他曾以为逃离了国内的是非,找到了一个安全港。可现在才发现,这个港湾的基石,可能建立在另一个逝去生命的阴影之上。沈墨对他的好,或许并非源于对他“林漾”这个个体的欣赏或怜悯,而是对另一个无法挽回的影子的移情与补偿,甚至……是某种更为复杂、他无法理解的执念。
而肖宴……那个看似冷漠强势、将他卷入风暴又置之不理的男人,撕开那层面具的警告,虽然粗暴,却可能……夹杂着一丝他当时未能理解的、混乱的急切,甚至是……一种基于惨痛经历的、扭曲的保护欲?
他想起肖宴在咖啡馆最后那深寒无比的眼神,想起他说“你会后悔”时,语气里那种几乎可以称之为“预言”的确信。
后悔吗?
林漾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懵懂地待在这里,享受着这份可能别有根源的“庇护”。他需要答案,需要弄清楚,自己到底被卷入了怎样一段过往,而他自己,又究竟是谁——在沈墨和肖宴眼中,以及,在他自己心里。
他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上沈墨的那个号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立刻质问,想撕开那温情的伪装。但他又猛地意识到,如果沈墨真的如肖宴暗示的那般心思深沉,他的质问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他陷入更被动的境地。
同样,他也不能联系肖宴。那个男人太危险,他的世界太复杂,林漾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承受更深层次的卷入。
他需要独立的、不受干扰的思考,需要空间去消化这令人窒息的发现,更需要……为自己寻找一条真正属于“林漾”的路,而不是作为任何人的影子或筹码。
第二天,林漾以“想独自逛逛巴黎,寻找一些创作灵感”为由,向沈墨提出了请假。沈墨有些意外,但看着林漾平静却坚决的眼神,最终还是温和地答应了,只是细细叮嘱他注意安全,并递给他一张黑色的信用卡副卡:“看到什么喜欢的,或者需要什么,随时用。”
林漾接过卡片,指尖冰凉,道了谢,心里却是一片涩然。这张卡,是另一道无形的绳索。
他没有用那张卡。背着简单的双肩包,带着自己工作攒下的一点欧元现金,坐上了离开巴黎市区的火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意在一个听起来陌生的小镇名字下了车。
小镇宁静安详,与巴黎的精致繁华截然不同。他找了一家便宜的家庭旅馆住下,每天就是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看古老的教堂,看悠闲的居民,看秋天染黄的梧桐树叶一片片落下。他试图放空大脑,但那些关于程野、沈墨、肖宴的片段,总是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与他自己过往二十年的记忆交织、碰撞。
他想起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父亲书房里的墨香和母亲温柔的笑容,想起家里破产后那些冷眼与躲避,想起第一次直播时对着黑洞洞摄像头的恐惧,想起那颗“小心心”,想起颁奖台上刺眼的灯光和肖宴那句“你值得”,想起沈墨沙龙里温暖的茶香和熨帖的话语,想起网络暴力的狰狞,想起肖宴推过来的那些冰冷文件……
他是林漾。他曾经是林少爷,现在是负债者,是小主播,是“被肖宴青睐又抛弃”的谈资,是“被沈墨保护的幸运儿”……这些标签贴在他身上,沉重而纷乱。但剥去这些,内核是什么?
是对艺术懵懂的喜爱?是在逆境中不肯彻底低头的倔强?是渴望被认可、被当作独立个体看待的卑微诉求?还是仅仅……想要守护父母、偿还债务、让生活重回正轨的最朴素的愿望?
程野有程野的人生,璀璨而短暂,带着未解之谜。他不是程野,他不要成为任何谜题的一部分,或者任何人情感投射的容器。
在小镇的第四天傍晚,他坐在河边,看着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手机里,有沈墨发来的关心短信,询问他是否安好,何时回去;也有国内经纪人发来的寥寥数语,提到又有一波关于他“耍大牌拒演后躲去国外”的负面通稿,但很快被压下去了,经纪人劝他“好好跟着沈先生”。
他还看到了《寻迹》纪录片官方发布的最后一期预告片花。镜头里,肖宴穿着简单的冲锋衣,行走在西南险峻的山路上,侧脸在雨雾中显得格外冷峻沉默。旁白是他低沉的声音,讲述着寻找即将消失的非遗技艺的意义。片花末尾,有一个极其短暂的、似乎是无意中拍到的空镜:一间简陋的乡村小学教室里,黑板旁贴着一张褪色的、笔画稚嫩的蜡笔画,画的是手牵手的三个小人。
那个画面,莫名击中了林漾。
肖宴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坚持去做这种看起来又苦又累、且未必有多大商业价值的公益纪录片?真的只是为了维持形象吗?还是像沈墨评价的“心里重感情,容易钻牛角尖”?他对程野的执念,他对沈墨的敌意,他对自己那粗暴的干涉……是否都源于同一种他无法释怀的、深埋心底的创伤与责任?
而自己,真的要一直躲在沈墨精心安排的“安全区”里,被动地接受保护,或者说圈养,逃避肖宴带来的风暴,也逃避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和可能存在的、属于“林漾”的另一种未来吗?
河风拂面,带着凉意。林漾缓缓站起身,心里那个挣扎许久的决定,终于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能一直逃避。他需要回去,面对该面对的一切。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懵懂地、被动地被推着走。
他拿出手机,先给沈墨回了一条信息,语气恭敬而疏离:“谢谢沈先生关心,我很好,需要再多几天静一静。画展收尾工作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其他同事,我会远程协助。”
然后,他找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的、肖宴工作室的公开商务邮箱,编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措辞谨慎,但意图明确:
“肖宴老师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林漾。关于之前您提及的电影《无声之境》试镜机会,不知是否还有可能?以及,《寻迹》纪录片……如果我愿意以志愿者或学习者的身份参与后续工作,是否还有机会向您和节目组请教?我目前人在国外,但可以随时调整行程。期待您的回复。”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程野、沈墨的猜测,也没有扭捏或道歉。只是以一个寻求机会的、曾经的拒绝者身份,重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个他曾畏惧逃离的世界。这一次,他想要清醒地、主动地走进去,看清里面的规则、风险,也看清……那个叫肖宴的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而自己,又能否在其中,找到一丝立足之地,而不只是作为一个影子。
邮件发送出去,提示发送成功。
林漾握紧手机,望向沉沉落下的夕阳。心里依旧充满不安与迷茫,但至少,他不再是被动等待安排的那一个了。
远在西南山区的肖宴,刚刚结束一天泥泞的拍摄,回到临时驻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看了一眼新邮件提醒,发件人那个陌生的邮箱前缀让他下意识想划掉,却在瞥见正文开头的“林漾”二字时,手指顿住了。
他点开邮件,快速扫过那几行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复杂的波动。
他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将手机锁屏,抬头望向窗外笼罩在暮色与雨雾中的连绵山峦。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村民哼唱的古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