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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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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发送后,林漾在小镇旅馆房间里几乎每十分钟就要刷新一次邮箱。
没有回复,意料之中,却又忍不住失落。
他嘲笑自己,肖宴那样的人,每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重要事务,怎么可能轻易理会他这样一封迟来的、甚至可以说是出尔反尔的试探邮件。
就在他几乎放弃,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向沈墨解释自己延长“静一静”的时间,以及回国后可能面对的更加狼藉的局面时,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内号码。
他心头一跳,接起。
“林漾。”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什么情绪,却让林漾瞬间绷紧了脊背。
是肖宴!不是通过工作室,是他本人。
“肖老师……”林漾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邮件我看了。”肖宴似乎在一个信号不太好的地方,背景有隐约的风声和窸窣的杂音,他的声音也因此显得有几分不真实的遥远,“《无声之境》的角色,导演组还在筛选,你的资料我会重新递过去,但试镜机会要靠你自己争取,没人能给你保证。”
林漾屏住呼吸。
“至于《寻迹》……”肖宴停顿了一下,那背景里的风声似乎更清晰了些,“最后一期的核心拍摄已经结束,但团队还在当地做后续的素材补充和社区回访。如果你真想‘学习’和‘请教’,可以过来。但有一点……”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这里不是巴黎,没有画廊,没有下午茶,也没有人会把你当成易碎品小心供奉。只有山路、雨水、听不懂的方言,和实实在在的工作。想清楚再回答。”
林漾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肖宴的话冰冷但现实。但他同时也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肖宴没有直接拒绝,甚至给出了一个具体的、虽然严苛的“机会”。这比他预想中石沉大海或冷嘲热讽要好得多。
“我想清楚了。”林漾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我需要学习,也需要……看清楚一些事情。请告诉我地点和时间,我会尽快赶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声呼啸。然后,肖宴报出了一个小镇的名字,和一个三天后的日期。“到了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接你。”说完,便干脆地挂了线。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虚伪的客套,甚至没有问他如何从法国过去。那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事务性态度,反而让林漾松了一口气。至少,这像是一场交易,或者一次考验,而不是又一次充满不确定性的“青睐”或“控制”。
他立刻开始行动。订机票,转火车,再换乘颠簸的长途汽车。他没有告诉沈墨具体去向,只含糊地说要回国处理一些事情。沈墨的回复依旧温和,嘱咐他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并再次表示国内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找他。林漾看着那条信息,心里沉甸甸的,最终只回了一个“谢谢沈先生”。
旅途劳顿,当林漾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镇时,已经是傍晚。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草木和牲畜的气味。小镇只有一条主街,房屋低矮陈旧。他按照指示,找到了镇口那家挂着破旧招牌的“迎客”旅社。
来接他的是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小伙子,自称是《寻迹》节目组的本地向导兼司机小何。“肖老师说你会来,让我在这儿等。”小何接过他简单的行李,“走吧,营地还在山里头,车开不进去了,得走一段。”
所谓的“一段”,是近两个小时泥泞崎岖的山路。林漾穿着并不合适的运动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雨水和汗水很快湿透了衣服,他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吃过这种苦,走到后来,全靠一股不肯认输的劲儿硬撑着,小何几次想帮他背行李,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抵达营地时,天已黑透。所谓营地,其实就是几顶搭在相对平坦山坡上的军用帐篷,中间生着一堆篝火,几个人围坐着,似乎在整理设备。雨水敲打着帐篷,发出噼啪的声响。
肖宴就坐在火堆旁,穿着和片花里一样的深灰色冲锋衣,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狼狈不堪的林漾身上。
雨水顺着林漾的发梢滴落,裤腿上溅满了泥点,脸上也沾了些污迹,只有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不肯服输的执拗。
肖宴看了他几秒,眼神深不见底,然后对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抬了抬下巴:“李导,人来了,您安排。”
那位李导是个面相严肃、身材精干的男人,打量了林漾一眼,没什么废话:“我是纪录片导演李严,肖老师提过你,但是这里不养闲人,明天开始,跟着场务组,搬器材、搭架子、打反光板,有什么做什么,能做到吗?”
林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挺直脊背:“能。”
李严点点头,不再多说,示意小何带林漾去安排好的帐篷休息。帐篷是多人混住,条件简陋,但干燥整洁。林漾换下湿衣服,简单擦洗了一下,躺在坚硬的睡袋里,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和隐约的人声,身体累到了极点,脑子却异常清醒。
这就是肖宴说的“没有供奉”,也挺好。
接下来的几天,林漾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实实在在的工作”。天不亮就要起床,帮着搬运沉重的摄影器材和灯光设备,在湿滑的山路上跟着拍摄组跋涉。他不懂技术,只能做最基础的体力活,或者举着沉重的反光板,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胳膊酸得抬不起来。摄制组的人都很专业忙碌,没人因为他“像谁”或者“被谁推荐”而对他另眼相看,该指使就指使,该批评就批评。李导要求极高,一个镜头反复拍十几遍是常事,所有人都在泥水里打滚。
肖宴大多数时候并不在现场,他似乎有单独的拍摄任务,或者去拜访更偏远村落里的老艺人。偶尔他出现,也总是和李导或摄影师低声讨论着什么,目光很少扫向忙碌的场务这边。林漾有一次在搬运电池时滑倒,摔了一身泥,正好肖宴从旁边经过,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只有跟在他身后的助理快步过来扶了林漾一把。
这种彻底的“无视”,起初让林漾有些难堪,但很快,一种奇异的放松感取代了难堪。在这里,他不是“像程野的林漾”,不是“被肖宴青睐又抛弃的新人”,不是“被沈墨保护的幸运儿”,他只是一个笨手笨脚、努力想跟上节奏的临时工,汗水是真切的,疲惫是真切的,手掌磨出的水泡也是真切的。这种粗糙的真实,反而让他感到踏实。
变化发生在进山的第五天。他们需要拍摄一位住在山顶、年近九旬的傩戏老艺人。山路陡峭湿滑,摄制组负重前行,速度很慢。林漾负责背着一些相对轻便但易碎的辅助器材,走在队伍中段。在一个近乎垂直的陡坡前,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连人带器材向侧下方的灌木丛摔去!
“小心!”惊呼声中,走在他斜前方的肖宴猛地回身,长臂一伸,精准地抓住了林漾背包的肩带,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了他怀里眼看就要脱手的设备箱。巨大的冲力让两人都踉跄了一下,肖宴的后背重重撞在旁边的山石上,闷哼一声。
林漾惊魂未定地被拉回安全地带,心脏狂跳,抬头对上肖宴近在咫尺的脸。肖宴的眉头紧锁着,不是生气,而是一种紧绷的、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严厉。他的手还紧紧抓着林漾的肩带,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去。
“看路!”肖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怒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摔下去不是开玩笑的!器材坏了可以再找,人呢?”
那是林漾第一次在肖宴眼中看到如此清晰外露的、针对他个人的情绪波动。不是冰冷的审视,不是漠然的忽略,而是因他可能受伤而起的、近乎本能的严厉关切。虽然转瞬即逝,很快肖宴就松开了手,恢复了平日的冷淡,转身去检查那箱设备,但那一瞬间的眼神,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林漾。
那天拍摄结束回到营地,林漾发现自己帐篷里多了一双半旧的、但明显更防滑耐磨的专业登山鞋,尺码正好。小何说是“肖老师让给的,新的硌脚,这双穿过的反而舒服”。没有多余的话。
夜里,林漾值最后一班,负责照看篝火,添加燃料,防止野兽靠近。山里的夜极静,极黑,只有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他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林漾回头,看到肖宴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他也没说话,在林漾旁边不远处坐下,将保温杯递给他。
林漾接过,打开,是温热浓酽的姜茶。
“谢谢。”林漾小声说,捧着杯子,暖意从手心蔓延开。
肖宴没应声,只是看着跳跃的火焰,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比白日柔和些许,但也更显疲惫。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在夜色里流淌,却不显得尴尬。
良久,肖晏才开口,声音比火焰更低沉:“程野以前,也总毛手毛脚。”他没有看林漾,仿佛只是对着火光自语,“画起画来什么都忘了,磕了碰了是常事。说过他很多次,从来不听。”
这是肖宴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程野。用这样一种平淡的、仿佛陈述旧事的语气。
林漾的心轻轻一颤,捧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他喜欢有生命力的东西,喜欢去野外写生,也像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肖宴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火焰,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总觉得年轻,什么都扛得住。”
夜风吹过,带来深山的凉意。林漾感觉到肖宴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孤寂,与他在荧幕上、在颁奖礼上那种光华万丈的隔离感截然不同。
“肖老师,”林漾鼓起勇气,轻声问,“您做这个纪录片……是因为程野先生吗?”
肖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漾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他准备道歉唐突时,肖宴才缓缓说:“不全是,有些东西,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技艺是,人也是,记录下来,至少……让后来的人知道,它们存在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林漾心上。他忽然有些明白,肖宴那份近乎偏执的严谨和投入,或许不仅仅是对作品的负责,更是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挽留与致敬。
“我……”林漾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姜茶倒影,“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只觉得生活……就是得到和失去。家里好的时候,什么都理所当然;不好了,就天塌地陷。从来没想过有些东西,可能比钱财、比地位,更值得留住。”
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却异常真诚。这是他第一次,在肖宴面前,剥开那些外在的标签和纷扰,露出一点内里的、笨拙的真实想法。
肖宴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火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那目光不再冰冷,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又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缓和。
“知道失去,才会懂得珍惜。”肖宴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珍惜不是守着过去不动。是带着记住的东西,继续往前走。”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夜里凉,别坐太久。”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身影很快没入黑暗。
林漾独自坐在火堆旁,心里翻腾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肖宴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把沉重的锁。他对程野的故事感到沉重,依然对沈墨的动机存疑,依然对自己的前路迷茫。但这一刻,在这荒僻的山野里,在经历了切实的辛苦和一次险之又险的意外后,在肖宴那罕见的、褪去冰冷外壳的短暂流露中,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怀。
不是作为谁的影子,而是作为林漾,一个同样经历过失去、正在笨拙学习珍惜和前进的、活生生的人,与另一个背负着更沉重过往、却在沉默中践行着某种信念的男人之间,一种微弱却真实的连接。
山风凛冽,篝火温暖。前路依旧未知,但心底那点自巴黎以来就一直惶惑不安的漂浮感,似乎悄然落定了一些。
他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点温热的姜茶,将肖宴给的登山鞋整齐地放在帐篷口,然后蜷进睡袋。闭上眼之前,他想,也许明天,他可以试着去请教那位傩戏老艺人,关于那些古老面具和唱腔的故事。不是任务,只是他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