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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山中无岁月,一转眼,林漾跟着《寻迹》团队,已经在这片西南山区辗转了近两周。

      那晚篝火旁的短暂交谈后,肖宴对他的态度并未有显著改变,依旧严厉、疏离,工作场合几乎不与他有工作之外的交流。但林漾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区别。

      肖宴表面上冷漠,其实是个温暖的人,偶尔在他搬抬重物时,会不动声色地让助理或场工搭把手;在他因为听不懂复杂指令而犯错时,李导的训斥声里,有时会夹杂一句肖宴平淡的、指出具体错处的补充,虽然语气依旧冷硬,却精准地帮他理清了思路。

      林漾也不再只埋头做分配给的体力活,休息时会凑到摄影师旁边,看回放,小声问一些基础的运镜问题;会帮负责录音的姐姐整理繁杂的线材;甚至试着跟那位傩戏老艺人的孙女——一个叫阿吉的、晒得黑红、眼睛亮晶晶的十岁小女孩学唱两句跑调的傩歌。他的笨拙和努力,渐渐被这个专业且务实的团队看在眼里,最初那种“空降关系户”的隐约排斥,化为了带着善意的调侃和偶尔的指点。

      团队里的核心成员也各有特色。导演李严,外表严肃,实则心细如发,对非遗传承者抱有极大的尊重,每次拍摄前都会花费大量时间沟通,确保不打扰对方的正常生活与信仰。摄影师老赵是个胡子拉碴、寡言少语的中年男人,但眼神锐利如鹰,一拿起机器,总能捕捉到最动人的瞬间。录音师苏晴,爽利干练,对各种环境的收音难题总有解决办法,私下里却爱开玩笑,会偷偷塞给林漾她自己烤的、卖相不佳但味道实在的土豆。还有本地向导小何,憨厚热情,是团队的本地生活指南。

      这个集体有种独特的凝聚力,目标也纯粹——尽最大可能记录下那些濒临消失的技艺和故事。在这种氛围里,林漾感到无比的充实。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学到的点滴是真实的,人与人之间基于共同目标的简单协作也是真实的。

      变化发生在他们即将离开最后一个村寨的前一天。

      他们计划拍摄一位擅长古法织锦、但眼睛几乎失明的依姆。依姆的织机就在她家昏暗的木楼里,织锦的图案繁复绚丽,全靠依姆的记忆和手感。拍摄进行得很顺利,依姆虽然看不清,但听力极好,感知敏锐,她一边织布,一边用苍老舒缓的语调,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歌词里是山川、河流、祖先和爱情。

      所有人都安静的听安静的看,沉浸在这古老技艺与生命韵律交融的震撼中。林漾负责举着一个柔光板,站在一个稍远的角落,同样听得入神。

      但就在这时,年久失修的木楼迎来这么多人的涌入,屋顶的朽木突然断裂,顶上的泥土和朽木掉落下来,直直朝着依姆和那架珍贵织机的方向砸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站在最近处的肖宴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侧身用后背和肩膀挡住了大部分下落的碎物,同时伸出手臂,护住了依姆的头和织机的关键部位。

      “扑簌簌!砰!”拍摄现场混杂着木头断裂,泥土散落,还有重物砸下的声音。

      “肖老师!” “宴哥!” 惊呼声四起。

      林漾离得稍远,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柔光板吓得掉在地上。他看到肖宴保持着那个护卫的姿势僵了一瞬,然后才缓缓直起身,抖落肩背上的尘土和木屑。他的脸色有些发白,眉头紧锁,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右肩。

      “我没事。”肖宴的声音还算平稳,先看向惊魂未定、但被小何及时扶住的依姆,“阿姆,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依姆摸索着抓住肖宴的手臂,连声用土语说着什么,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后怕与感激。老赵和苏晴已经围上去检查织机,万幸,只有边缘溅到一点泥土,织品完好无损。

      李导脸色铁青,迅速安排人检查屋顶其他部分,并连声向依姆和她的家人道歉。

      混乱中,林漾的目光寻找着肖宴。他看到肖宴试图活动右肩,动作却明显滞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绝不像“没事”的样子。

      众人将依姆安顿好,确保安全后,才簇拥着肖宴回到临时借住的村长家。随队的医生立刻过来检查,褪下冲锋衣和里面的T恤,肖宴右侧肩胛骨下方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迅速肿了起来,皮肤被尖锐木屑划破了几道口子,渗着血。医生初步判断可能有软组织挫伤,甚至不排除轻微的骨裂,必须立刻去县医院拍片确认。

      “不行,最后几个镜头还没补完,明天约了河对岸的铜鼓匠人。”肖宴忍着痛,语气坚决,“先处理一下,我能撑住。”

      “胡闹!”李导难得发了火,“你既是主演也是投资人,身体出了问题怎么办?拍摄可以调整,人不能有事!”

      团队其他人也纷纷劝说,肖宴抿着唇,脸色因疼痛和固执显得更加冷硬。

      林漾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肖宴背上那片淤青和血痕,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他忽然想起肖宴抓住他背包肩带时的那份急切,想起那杯深夜的姜茶,想起他说“器材坏了可以再找,人呢”时的严厉。

      这个男人的责任感太强,对珍贵的技艺如此,对团队如此,甚至……对他这个“麻烦”也是如此。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吸了口气,挤到前面,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对着肖宴和李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肖老师必须去医院,剩下的补拍和铜鼓匠人的拜访……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试试。”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肖宴,他的目光看向林漾。

      林漾挺了挺身子,尽管手心冒汗,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跟着团队这些天,知道基本的流程和需要拍摄的重点。李导可以在对讲机里远程指导我机位和问题。苏晴姐可以负责录音和一部分沟通。赵老师如果身体允许,可以掌镜,如果不方便,我……我也可以学着拍一些固定机位的补充画面。最重要的,是和传承人沟通的诚意,这个我可以做到。”他看向李导,眼神恳切,“我知道我能力不够,但至少……可以让肖老师安心去检查。不能因为一个人,耽误了整个纪录片的进度,也辜负了那些答应配合我们的老人家。”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导审视地看着林漾,又看看脸色苍白的肖宴。苏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李导,我觉得……可以试试,漾漾这些天挺用心的,基本的活儿都熟了,沟通也有耐心,我带着他,关键问题我把关。”

      老赵抹了把脸,闷声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感冒,掌镜没问题,让他跟着学学也好。”

      小何也连连点头:“对对,路线我熟,沟通我也可以帮忙!”

      肖宴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林漾,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惊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最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决定。

      “李导,”他声音有些沙哑,“你统筹吧,让林漾上,我快去快回。”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漾脸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林漾,记住,无论拍得怎么样,第一位的是尊重匠人和文化,听不懂的,慢慢问,传递真实是首要的,明白吗?”

      “明白。”林漾用力点头,感觉肩头沉甸甸的,但又充满了力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肖宴在医生和助理的陪同下,连夜由小何开车送出山去医院。李导迅速调整了计划,将最后两天的拍摄任务重新拆分,明确分工,林漾压力巨大,几乎一夜没睡,反复核对流程,背诵李导交代的关键问题。

      第二天大家重新投入了工作,补拍依姆织锦的镜头时,林漾特意带去了肖宴让助理从县里买来的软垫和护腰,仔细帮依姆垫好,用刚学来的蹩脚土语夹杂着手势,笨拙地解释昨天的事故和肖老师的歉意,依姆握着他的手,慈祥地笑着,道着感谢。

      拜访那位脾气有些古怪,对年轻人不太信任的老铜鼓匠人时,林漾遵照李导的指示,先安静地坐在一旁,看老人敲打、淬火,偶尔递个工具,直到老人主动问起,他才慢慢说明来意,提前做的功课没有浪费,他表达着自己对传统技艺的见解,也说明了想要将这些老艺术发扬的意愿,老人沉默地听了很久,抽完一袋烟,终于点了点头后娓娓道来。

      拍摄过程磕磕绊绊,林漾紧张得后背出汗,但好在有苏晴的专业和周全,有老赵稳定的镜头,有小何的穿针引线,更有李导在对讲机里沉稳清晰的指令,他们最终完成了既定的素材采集,也赢得了传承人的理解和尊重。

      第三天傍晚,肖宴回来了。检查结果比预想的好,没有骨裂,是严重的软组织挫伤和拉伤,需要静养,但他坚持带着绷带和药膏回到了营地。

      李导把粗剪的素材给他看,肖宴坐在简陋的折叠椅上,沉默地看着监视器。画面里,是林漾有些生涩但无比认真地与依姆沟通的侧脸;是他蹲在铜鼓匠人身边,仔细观看淬火过程时专注的眼神;是他笨拙地调整反光板角度时,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也是最后,铜鼓老人用苍老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子,用心了。”。

      看完,肖宴久久没有说话,夕阳的余晖透过帐篷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

      所有人都有些忐忑地看着他,尤其是林漾,手心全是汗。

      终于,肖宴抬起头,目光扫过团队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漾身上,他的眼神温和。

      “拍得……”他缓缓开口,在林漾的心提到嗓子眼时,才接着说,“很不错,很真实。” 顿了顿,补充道,“辛苦了,大家。”

      没有华丽的褒奖,但“真实”和“辛苦”从他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肯定。李导松了口气,露出难得的笑容,苏晴和老赵相视一笑,小何憨憨地挠头。

      林漾站在那里,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不是因为辛苦得到了认可,而是因为,他好像真的,靠自己的努力,为这个集体,为这部肖宴珍视的纪录片,做了一点事情,他不再是纯粹的累赘或需要被特别关照的对象。

      那天晚饭后,肖宴把林漾叫到了村边的小溪旁,溪水潺潺,映着初升的星月。

      “肩膀还疼吗?”林漾先开口,声音很轻。

      “好多了。”肖宴活动了一下右臂,动作仍有些小心。他看着潺潺流水,忽然说,“程野如果看到这些素材,大概会很喜欢,他最喜欢这种充满生命力的真实。”

      他又提起了程野,但这一次,林漾没有感到被比较的压力或不适,他似乎能感受到,肖宴在尝试用一种新的方式,与他分享那些过去,不是将他当作影子,而是作为一个倾听者,一个同伴。

      “沈墨”肖宴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但失去了温度,“他联系过你吗?”

      林漾一怔,如实回答:“发过信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说巴黎那边有些后续事宜要交给我处理。”

      肖宴沉默了一下,道:“他最近在接触一个国际艺术基金,背后有当年与程野事件有关的资本势力,你自己小心。”

      这一次,林漾没有感到单纯的恐惧。他点了点头:“我明白,肖老师,但就算这边工作结束了,我也不想去巴黎,我……我想试试《无声之境》的试镜,也想继续跟着你学习,可以吗?”

      他抬起头,看向肖宴,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有清晰的渴望。月光落在他脸上,洗净了连日奔波的尘土,显露出一种干净的、坚定的少年气。

      肖宴看着他,许久,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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