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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报应不爽 ...
第二章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浸进每一寸空气,我规规矩矩躺了几日。
陈薇娅来过几趟,带来的剧本厚得惊人——正是我车祸前签下的那部S+级大制作《青史烬》。她说让我闲时翻翻,权当解闷。
这是部杂糅了多重元素的古代权谋剧,我饰演的男主角是位以一生殉史的史官,戏份却更像男二,偏角色身份特殊,剧本写得比块城砖还扎实。
指尖掂着剧本边角,厚重感压得指节微沉。脑袋里仍像塞着团乱蜂,嗡嗡的轰鸣缠得人发昏,眼前密密麻麻的铅字更化作爬动的黑蚁,搅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可我还是逼着自己往下看——总得找些事做,把自己从那片浑噩空白里捞出来。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听那个莫名其妙绑定我的系统唠叨。那家伙不知是高维生物还是什么,竟能精准捕捉我的心声,偏行为模式幼稚得可笑,张口闭口就是让我去攻略那个叫淮安川的蠢货。
心里刚把系统骂了千百遍,床边的空气突然泛起涟漪,微光扭曲凝聚,那道半透明的影子又飘了出来,悬浮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空间里。
它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模样,泫然欲泣的表情在我看来格外欠揍。
“宿主,你真的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要骂本系统?”
我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眼皮都懒得抬,目光死死钉在剧本某页——上面正写到史官于朝堂秉笔直书,触怒天威的桥段。
“骂你需要理由?”
我声音因久未开嗓有些沙哑,却刻意放得又平又缓,“就像那天我打你,骂你又怎样?强行绑定、发些弱智任务、还整天在人脑子里叽叽喳喳,被骂不是天经地义?”
“你虽不像那些拐带宿主的系统是个人贩子,在我眼里却也差不离。”
顿了顿,我给出最刻薄的评价,“说起来,你和淮安川倒像是一路货色。”
光影猛地一颤,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委屈得快要散架:“可、可是……我的程序设定就是要时刻关注宿主啊,攻略任务也是为了……”
“停。”我终于转过头,打断它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
病房顶灯的光穿过它半透明的躯体,在地面投下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影。
“省省吧,这又是演哪出?苦情剧女主角?”
它似乎被问住了,模糊的脸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僵了瞬,竟真有两滴晶莹的光点从眼角凝出,颤巍巍地悬在那里。
“人家只是难过嘛……”声音带上哽咽的电流杂音,“人家那么努力想帮宿主,宿主却总凶巴巴的……本系统从没被这样对待过。”
“……”
原来还是个被宠坏的人工智障。
我懒得再费唇舌,彻底转回头去看剧本。纸页上的墨字仿佛都因这场闹剧扭曲起来——史官正跪在殿外,暴雨如注,他紧护怀中书简,脊背挺得像柄未折的剑。
“你难过你的。”我翻过一页,纸张轻响在寂静病房里格外清晰,“我看我的剧本。互不打扰,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明白吗?”
空气静了几秒,只有窗外传来城市模糊的喧嚣。那两滴光泪终于“啪嗒”坠地,没留下半点痕迹。系统的微光黯淡下去,没再说话,只悬在角落,用那无声的委屈笼罩着一方天地。
几天后,王医生带着记录板进来时,窗外阳光亮得晃眼。他利落地做完检查,递来出院证明,语气平淡地嘱咐着注意事项。
换回自己衣服时,陈薇娅已带着助理小吴等在病房外。她穿一身利落西装,眉头微蹙,指尖飞快划着手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靠墙站着的是发小文再也,手里拎着个纸袋,见我出来,扯出个吊儿郎当的笑。
看来他总算接受了我失忆的事,不像车祸后初见时那般摇摇欲坠了。
“恭喜出院,大明星。”文再也把纸袋递过来,“换洗衣物,还有你上次落我车上的墨镜。”
“脸色还是差。口罩帽子戴好。”陈薇娅言简意赅,“外面人比预想的多,什么都别说,跟着我们走。”
从前我名气正盛时见惯大场面,她哪用得着这般叮嘱?那时她日日头疼的是堵我那张管不住的嘴。如今我顶着“失忆患者”的名头,倒让她多了层顾虑。
陈薇娅还在念叨,小吴已麻利接过我手里的包。一行人走向电梯,气氛微妙地凝滞着,只有文再也偶尔插科打诨,试图打破沉默。
电梯下行,数字跳动。越是接近一楼,那由无数交谈、脚步、器械摩擦汇成的喧嚣就越发清晰,像潮水般步步紧逼。
电梯门“叮”地打开,直面住院部大厅出口的瞬间,我还是忍不住皱紧了眉。
玻璃门外,目光所及之处几乎被人群与镜头淹没。安保拉起的隔离带在汹涌人潮前显得不堪一击,闪光灯的白光即便在白日也连成刺目的眩光,议论声、呼喊声、记者拔高的提问声搅成一团,带着躁动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陈薇娅瞬间切换成工作模式,率先挡在我侧前方,低声对我和文再也道:“跟紧。”小吴护在另一侧,文再也也收了笑,下意识朝我靠近半步。
门被推开的刹那,声浪轰然炸开!
“许溺,失忆是否属实?请正面回答!”
“对网上‘报应不爽’的评论,你作何感想?”
“失忆是不是意味着过往争议一笔勾销?”
“《青史烬》还能胜任吗?会考虑退圈吗?”
问题像密集的冰雹砸来,尖锐刻薄,裹着毫不掩饰的窥探欲与恶意。闪光灯疯狂闪烁,刺得眼前发白,刚恢复的身体在推搡中晃了晃,文再也和陈薇娅一左一右,像两道脆弱的堤坝,艰难抵挡着人潮冲击。保镖组成的防线也摇摇欲坠。
胸口那股滞涩感再次翻涌,比在医院时更甚。烦躁与被扒光示众的屈辱感在血管里冲撞,我下意识抬手挡住那晃眼的强光。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尖利的男声穿透喧嚣,狠狠砸过来:“许溺!你这种祸害怎么没死在车祸里?失忆?我看你是装傻充愣想洗白吧!”
这话像投入油锅的火星,周围的嘈杂诡异地静了瞬,所有目光——愤怒的、兴奋的、鄙夷的——齐刷刷钉在我身上。粉丝的怒骂、记者的期待、黑粉的哄笑搅成一团。
陈薇娅脸色煞白,用力想拉我走,文再也也急了,伸手想挡在我身前。
但我停住了脚步。
帽檐与墨镜遮住了我的表情,我缓缓转过身,精准地望向声音来源。人群下意识分开条缝隙,露出个举着手机直播的年轻男人,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我隔着深色镜片看着他,声音不高,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清晰地切开周遭噪音,字字如冰珠坠地:
“这位朋友,”
“看你这般义愤填膺,不知道的,还以为躺了两周医院,醒来被千夫所指骂报应的人是你。”
微微歪头,像是在认真打量对方:“至于死透……抱歉让你失望了。阎王爷殿前名额紧张,许是觉得我留在人间看看某些人跳脚,比下去凑热闹更有意思。毕竟,”语气陡然带了丝讥诮,“网络上至今没我偷税漏税的新闻,说明我每年按时纳税,多少有点微末用处。你呢?除了在这浪费流量,为社会贡献过什么?”
人群里爆发出粉丝解气的尖叫,混着零星压抑的笑。那男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一个女记者趁机把话筒怼到我下巴前:“许溺先生!有评论说你车祸是天道轮回,因过往行事嚣张才招致此祸,你认可吗?”
我转向她,墨镜后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两秒,才缓缓开口:“这位记者小姐的因果论很有趣。按这个逻辑,您每日奔波报道各种光怪陆离的新闻,岂不是更该谨言慎行?建议出门常看黄历,尤其过马路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女记者的笑容僵在脸上,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些。
又一个尖锐的问题砸来:“许溺!失忆是不是你逃避责任的借口?那些因你受损的人,就活该被忘记吗?”
我轻轻嗤笑,抬手扶了扶镜框,动作带着漫不经心的疲惫,话语却利如针尖:“责任?该我担的,好好活着、拍戏、纳税、不让某些人称心如意,自然会担。至于不该我背的……怎么,失忆成了万能垃圾桶,什么脏水都能往里倒?你若这么想,乐山大佛该起身让你去坐,你更擅长普度众生,包容万物。”
那记者被噎得面色通红。
“许先生!”一个戴眼镜的男记者高声追问,语气满是质疑,“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还能理解《青史烬》里林烬那样复杂的角色吗?投资方和观众凭什么信一个空白的人能演活沉重的历史?”
我的目光透过墨镜扫过去,语气淡漠却带着压力:“理解角色靠的是共情,不是个人回忆录。照你说的,演杀手得先杀人?演皇帝得先登基?这位记者的戏剧观倒是写实。不如您先去体验各行业生活,再回来跑新闻?”
男记者一时语塞。
紧接着,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出自个面容精瘦的记者:“许溺,听说你父母也死于车祸?这次你遭遇同样意外,有没有觉得是家族诅咒?或是做了亏心事的报应?”
这问题又蠢又恶毒,连旁边几个记者都皱起了眉。
我周身气息骤然一冷,沉默片刻,隔着墨镜的目光仿佛淬了冰:“拿逝者做文章,你的职业操守是跟野狗学的?”
“我父母如何,轮不到你妄加揣测、满嘴喷粪。你若真信因果报应,不如多看看自己的采访记录,想想为何只能靠挖掘他人伤痛博眼球。”
“靠我的热度吃饭,就该守好本分,别总想着从这里挖爆点。”我盯着他胸前的记者证,一字一顿道,“心想娱乐是吧?”
“等着我的律师函。”
那精瘦记者被骂得脸色青白交加,下意识后退半步。
陈薇娅在旁边急得额头冒汗,使劲拽我的胳膊,文再也却悄悄在背后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终于,在保镖拼死护送下,我们挤到车边。即将触到车门把手时,一个身影突然从人群侧方挤近,声音穿透嘈杂:“淮安川先生今日凌晨已回国,请问你们会见面吗?车祸后关系是否有变化?”
淮安川。
这三个字像根细针,精准刺破周遭所有声响,在耳膜内掀起短暂的嗡鸣。
握着车门把手的手指猛地收紧。
我动作未停,拉开车门侧身坐进去。在车门关上、隔绝鼎沸人声的前一瞬,我抬起眼,目光掠过提问的记者,掠过无数闪烁的镜头,最终投向远处被高楼切割的天空。
没有回答。
车门“砰”地合上,将外面的恶意、窥探与疯狂彻底关在门外。车辆迅速启动,把那片混乱喧嚣远远甩在身后。
车内一片死寂。
陈薇娅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显然被我刚才那番脱缰的话气坏了。
文再也却猛地爆发出大笑,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哈哈!牛逼!许溺你真他妈是个天才!失忆了这张嘴还是这么毒!过瘾!你看那几个记者的脸,哈哈哈哈!”
我瘫靠在椅背上,摘下墨镜和帽子,疲惫地闭上眼。方才一连串唇枪舌剑几乎抽干了力气,可积压在心头的浊气,似乎也随着那些带刺的话语宣泄了些。
只是好死不死,为什么偏在这时提起淮安川?
淮安川。
舌尖抵住上颚,无声地滚过这三个字的音节,像含着一块冰,凉得刺骨。
没有连贯的画面,没有具体的事件,只有一张脸,在脑海里清晰得近乎残忍。
那是一张……很难用简单的“英俊”二字概括的脸。
线条并非全然属于男性的硬朗,反而在眉眼与轮廓的转折处,微妙地糅合进一丝水墨画般的清隽与精致,如同上好的白玉被匠人精心打磨,保留了玉石本身的温润,又被赋予不容错辨的男性棱角。矛盾,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的眼睛很亮,并非那种灼灼逼人的锐利,更像浸在深潭里的星子,清澈底下藏着难以测度的幽邃。眼尾天生带着些许上扬的弧度,总像含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让人看不透深浅。
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边眼睛下方,并排缀着两颗极小的、朱砂般的红痣,像是不经意间被笔尖溅落的殷红墨点,点在冷白的肤色上,无端添了几分秾丽的妖异感,冲淡了那份清隽,搅动起一丝不安分的、活色生香的涟漪。
嘴角似乎天然就含着一缕笑。
不是热烈的,也非虚伪的,而是一种近乎习惯性的、温和又疏离的弧度。
可当他真正笑起来时,右边脸颊便会陷下一个浅浅的酒窝,那笑容瞬间就多了几分毫无阴霾的、甚至可以说甜润的少年气,极具欺骗性。
这张脸,无疑是极为出挑的。
它融合了介于性别之间的美感,却绝不会让人错认其主导的男性特质——那是一种美人式的、却绝无阴柔脆弱的攻击性。是可供观赏,却更让人意识到其本质危险的,典型的美人相。
然而,望着这张在脑海中分毫毕现的脸,那股生理性的抵触与厌烦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鲜明。像被藤蔓缠上了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疼。
就像是对某种美丽却致命的事物的本能预警。
尖锐,紧绷,混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被这张脸轻易搅动情绪的恼怒。
只有一种感觉,强烈到几乎形成生理反应:厌烦,尖锐的抵触,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类似条件反射般的紧绷。
我自然而然地把这一切归咎于我讨厌这张脸的主人。
我对自己的评价是,一个无耻或者说小心眼到了极致的人。
因为,在提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某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阴沉而锋利的情绪,便自动从废墟般的记忆深处浮起,瞬间篡夺了主导权。它无关失忆与否,更像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本能反应,如同野兽对天敌气息的识别。
无耻吗?或许。
对一个可能与我过去有着深刻纠葛、如今却被我全然遗忘的人,抱有这样先入为主的、深刻的负面情绪,难道不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卑劣?
小心眼吗?那也肯定。
仅仅一个名字,就能让我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舆论围剿后,仍旧心神不宁,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扯住了某处脏器,轻轻一拽,就疼得蜷起身子。
这种自我评判并未带来多少反省的清醒,反而让那股烦躁愈发鲜明。
我厌恶这种被莫名情绪左右的感觉,尤其当这情绪似乎指向一段我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窥见的过往。
许溺的口头禅大概就是:“谁家的?等着我的律师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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