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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棋逢对手 ...

  •   第二天一早,陈薇娅准时来接我去影视城做最后的定妆和试镜。
      车子驶入影视基地时,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铅白,空气里飘着细碎的尘埃和远处搭景的木材气味。
      一路上,陈薇娅的嘴就没停过,从舆情监控报告到剧组人际关系打点,再到今天可能遇到的媒体伏击——尽管剧组已经尽量封锁了消息,但总有不死心的狗仔想挖点边角料。

      “记住,你是来工作的。”
      她最后总结,目光从平板电脑上移开,锐利地扫过我,“拍好戏,其他都是次要。”
      我点了点头,没应声。
      车窗外的仿古建筑群飞速掠过,朱墙碧瓦,檐角飞翘,却透着一股精心营造的虚假感。
      就像我和淮安川即将上演的这场戏。

      定妆和试镜安排在摄影棚旁边的专用化妆间。
      我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忙成一团。
      服装师、化妆师、造型助理穿梭往来,空气里弥漫着粉底、发胶和戏服熏香混杂的浓烈气味。
      张导正和摄影师对着监视器里的画面低声讨论,看见我进来,抬手打了个招呼。
      “许溺来了?正好,先去把林烬那套朝服换上,咱们先试几个特写镜头。”
      张导语气随意,目光却带着审视,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状态还行,黑眼圈遮一遮。”
      我应了一声,跟着服装助理走进更衣间。

      厚重的朝服一层层套上身,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化妆师随后跟进,冰凉的粉扑和刷子在脸上游走,遮盖掉昨夜失眠的痕迹,勾勒出林烬年轻却已然染上风霜的轮廓。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逐渐陌生的自己,青色的官袍,一丝不苟的冠戴,眼神沉静却暗藏锐光——那是属于史官林烬的眼神,不是许溺的。
      或许,躲在这个角色后面,会容易一些。
      就在妆容即将完成时,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

      一股清淡的气息先飘了进来。
      我透过镜子,看到了那个身影。

      淮安川已经换上了君王的常服,玄色锦缎,绣着暗金的龙纹,比昨日冕服少了几分厚重的威仪,却多了几分优雅从容。
      他脸上也带了妆,眉目更显深邃,那两点红痣在化妆师的精心处理下,颜色被稍稍压淡,却依然醒目。
      他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无可挑剔的浅笑,目光在化妆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镜中的我身上。

      “张导,摄影师那边准备好了。”
      他先是对张导说了一句,声音温和悦耳,然后才转向我,微微颔首,“许老师,早。这身很适合你。”
      镜中的“林烬”与镜外的“君王”目光在镜面中交汇。
      我按捺住心头瞬间翻涌的不适,强迫自己调动起属于演员的专业素养,却没忍住带了点刺:“淮老师早。您这身龙袍加身,倒真有几分帝王的架子了,是该说衣服衬人,还是人靠衣装?”
      他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嘲讽,反而轻笑一声,右边脸颊的酒窝浅浅一现:“许老师这是夸我入戏快?那得多谢许老师的‘衬托’,毕竟君臣戏,少了一方的张力可不成。”
      这话堵得我哑口无言,只能别过脸去,对着镜子整理衣襟。

      张导没理会我们之间这暗流涌动的交锋,拍了拍手:“行了,都准备好了就过去吧。安川,你先拍一组单人特写。许溺,你再酝酿一下,找找林烬第一次正式面君时,那种既敬畏又暗含审视的感觉。”
      “明白。”我和淮安川几乎同时应道,只是我的语气里难免带了点不情愿。

      拍摄区灯火通明,巨大的绿幕前,淮安川站在指定的位置。
      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周身那股温和疏离的气息便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极具存在感的专注。
      摄影师的口令,灯光的调整,他配合得默契无比。
      镜头下的他,只是一个眼神的细微变化,一次袖摆的轻拂,便将那位年轻君王内心的权衡、孤高与深藏的猜忌展现得淋漓尽致。

      专业,无可挑剔的专业。
      我站在监视器后面,静静地看着。
      心里那点不服气像野草似的疯长——凭什么他就能这么游刃有余?
      这也意味着,和他对戏,任何一丝不投入或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
      压力像无形的蛛网,悄然缠裹上来。

      “好!这条非常棒!情绪给得很足!”张导盯着监视器,难得露出满意的神色,“安川休息一下,准备和许溺的对手戏。许溺,过来走位。”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那片被灯光照得发白的区域。
      脚下的地面标记着复杂的走位符号,空气里弥漫着设备散发的微弱热量和灰尘味。
      淮安川从拍摄区走下,经过我身边时,那股属于他的气息再次拂过。
      “许老师,待会儿多指教。”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我们能听见,尾音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没看他,只盯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努力将温叙言的建议塞进脑海。
      “指教不敢当,别拖我后腿就行。”

      第一场对手戏,是林烬作为新科进士,首次于偏殿被君王单独召见。
      剧本里,这场戏并无激烈的冲突,更多的是言语间的机锋试探和君臣初见时那种微妙的张力。
      但恰恰是这种“微妙”,最考验演员的功力。

      走位,试光,对词。
      整个过程机械而高效。
      淮安川始终保持着专业合作者的姿态,提出的意见也都围绕角色和镜头效果,无可指摘。
      我则将自己紧紧缩在“林烬”的壳里,用钻研台词、调整语气和眼神的专注,来抵御与他近距离接触时那种生理性的排斥。

      “Action!”
      打板声落下,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镜头、灯光,和眼前的人。
      我垂眸,躬身,行臣子之礼,声音平稳而清晰:“微臣林烬,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淮安川——此刻是那位高座上的年轻君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我依言抬眼,目光克制地落在君王御座的下方。
      这是剧本要求的,臣子不能直视天颜。
      但我知道,镜头此刻正对着我的眼睛,需要我在这垂眸与抬眼的瞬间,传递出林烬内心的敬畏、好奇,以及那份属于史官的本能审视。
      视线不可避免地与淮安川相接。
      他坐在那张仿古的宽大座椅上,身姿挺拔,玄衣如墨,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那双眼显得格外幽深。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平静,淡漠,带着君王打量臣子时特有的、评估般的锐利。
      那一瞬间,我几乎分不清这是戏里的君王在看林烬,还是淮安川在看许溺。
      胃部熟悉的紧缩感传来。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疼痛让我清醒。
      我不是许溺,我是林烬。
      他也不是淮安川,是君王。
      这只是工作。

      “林卿,”他缓缓开口,台词念得清晰而富有韵律,“朕闻你于廷试之上,策论直言时弊,文锋锐利。今日一见,倒比朕想的……更年轻些。”
      我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声音不卑不亢:“陛下谬赞。微臣年少学浅,惟知尽忠职守,秉笔直书,不敢有丝毫懈怠。”
      “秉笔直书……”他轻轻重复这四个字,指尖在扶手上似有若无地敲了一下,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好一个秉笔直书。却不知林卿笔下,欲书何字?是锦绣文章,还是……逆耳忠言?”
      台词里的机锋来了。
      林烬需要在这一刻,既表明心迹,又不至于触怒天威。
      我微微吸了口气,抬起眼,这一次,目光稍稍抬高,迎上他深不见底的视线,语气沉稳而坚定:“回陛下,史官之笔,当书事实,明得失,鉴兴替。锦绣或逆耳,非臣所能择,惟史实与公理尔。”

      场边一片寂静,只有机器运转的细微声响。
      镜头在推近,捕捉着我们之间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眼神交换。
      淮安川扮演的君王沉默了。
      剧本提示是“凝视林烬良久,目光深邃难辨”。
      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复杂,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又像是在透过林烬,审视着别的什么。
      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但林烬的脊梁不能弯,所以我绷直了身体,目光不曾退缩。
      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拉长。
      然后,他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浅淡,未达眼底,却让右边脸颊的酒窝微微凹陷。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朕记下了。退下吧。”
      “微臣告退。”我躬身,垂眸,依礼后退几步,方才转身。
      转身的刹那,余光瞥见他依旧坐在御座上,玄衣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孤高而遥远,目光似乎还停留在我离去的方向。

      “Cut!”
      张导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兴奋:“很好!这条情绪非常到位!安川,你最后那个眼神和表情,那种……看似赞赏实则深藏算计的感觉,抓得太准了!许溺也不错,林烬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又恪守臣礼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休息十分钟,准备保一条!”

      灯光暗下一些,周围的工作人员开始忙碌。
      我站在原地,刚才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竟有些虚脱感。

      “许老师,”淮安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从御座上走下,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刚才那段,你最后转身前的那个停顿,节奏很好。林烬此刻内心应该有不甘,也有对自己未来的隐隐担忧,你那一顿,把这些细微的情绪都带出来了。”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已经卸下了戏里君王那种压迫感,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模样,眼神清澈,嘴角含笑,仿佛真的只是一位乐于交流的同僚。
      按照温叙言的策略,此刻我应该将他视为“演员A”,进行专业探讨。
      可话到嘴边,还是带了点刺:“淮老师观察倒是仔细,怎么,怕我演不好,拖慢你的进度?”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意比刚才真切了些:“许老师这是哪里话。好对手可遇不可求,你演得越好,戏才越有看头,不是吗?”
      他往前走了半步,距离拉近了些,那股气息再次萦绕过来,“对了,下场戏我们有段肢体接触,林烬递奏章时,君王会扶一下他的手腕。许老师需要提前适应一下吗?我们可以先简单走一遍。”

      “……”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又绷紧了。
      脑海里警铃大作,胃部熟悉的翻搅感再次涌起。但温叙言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允许接触发生……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用力握了一下拳,指甲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语气却硬邦邦的:“不用了。我还没弱到连这点戏都接不住,淮老师还是省点力气,想想待会儿怎么别被我压戏吧。”
      淮安川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飞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无奈,又像是觉得好笑。
      然后,他笑了笑,右边酒窝浅现:“也好。那就……期待许老师的‘压制’了。”
      他说完,便转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区,步履从容,背影挺拔。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被忙碌的工作人员遮挡,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微微刺痛。

      【宿主,刚才目标人物提出对戏时,你的心率瞬间飙升到了138。】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里幽幽响起,【不过,你嘴上逞强的样子,倒是比直接炸毛可爱点。而且拒绝的理由找得不错,既维持了表面和平,又避免了不必要的提前接触。值得表扬哦。】
      “可爱?!表扬?!”我在心里冷笑,“那你能给我换个攻略对象吗?。”
      光球闪烁了一下,没敢接话。
      心跳依然有些快,但比预想中要好。
      至少,我没有当场失态,没有扭头就走,甚至……还进行了一段看似正常的专业交流。

      我走到场边,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小口喝着。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淮安川的休息区。
      他正坐在椅子上,微微仰头让化妆师补妆,侧脸在灯光下线条流畅完美,神情放松,仿佛刚才那段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那些看似专业的举动,温和的言辞,底下究竟藏着多少层心思?
      “许溺,”张导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状态不错,保持住。下午还有两场重头戏,都是和安川的对手戏,其中一场有情绪爆发点,做好准备。”
      我收回视线,点了点头:“明白,张导。”

      拍摄继续。
      下午的戏份果然如张导所说,冲突加剧。
      一场是林烬因直谏触怒君王,被罚跪于殿外;另一场则是君王深夜独自召见林烬,两人在空旷的大殿里进行了一场关于“史笔”与“皇权”的激烈辩论。
      跪戏拍得我膝盖生疼,但比起这个,更磨人的是和淮安川那场深夜辩论的对手戏。
      那场戏台词密集,情绪跨度大,需要极度的专注和爆发力。
      我们一遍遍重来,调整语气,寻找最佳的镜头角度和情绪节奏。
      淮安川始终表现得很专业,甚至可以说是“完美”。
      他能精准地接住我的每一次情绪递进,也能在我稍有滞涩时,用他强大的表演张力将戏重新拉回轨道。
      和他对戏,像是在和一台精密的表演仪器博弈,压力巨大,却也逼迫着我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
      有几条拍完,连一向严苛的张导都忍不住叫好。

      “就是这个感觉!”
      张导盯着监视器,眼睛发亮,“安川,你刚才那句‘史笔如刀,可握刀之人,焉知不会伤己?’ 语气里的狠厉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很好!”
      “许溺,你接的那段反驳,从最初的据理力争,到后面意识到君王真正意图时的悲愤和无力,层次非常清晰!太好了!这条过了!”
      现场响起一阵小小的掌声。
      工作人员们也都松了口气,高强度拍摄带来的紧绷气氛稍缓。
      我撑着有些发麻的膝盖站起来,助理连忙递上水和毛巾。
      一场情绪消耗巨大的戏拍完,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但精神却奇异地处于一种高度兴奋后的放空状态。
      淮安川也走了过来,额角有细微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光。
      他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喝了一口,看向我,嘴角带着拍摄成功后的、轻松的笑意。
      “许老师辛苦了。刚才最后那段,你的情绪给得很足,带动我也进入了状态。”
      如果是之前,我大概会刺他一句“淮老师演技精湛,哪里需要我带”。
      但此刻,累得连维持表面敌意的力气都匮乏,我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是淮老师接得好。”
      这话算不上多友善,但至少没有夹枪带棒。
      他似乎有些意外,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伸手想拍我的肩,手伸到一半又顿住,转而拿起旁边的纸巾递过来:“擦擦汗吧,别着凉了。”
      我看着那包递到眼前的纸巾,愣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了句:“谢谢。”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和导演看回放。

      收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影视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巨大的仿古迷宫映照得光怪陆离。
      卸了妆,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摄影棚时,夜风带着凉意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陈薇娅等在车边,见我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头微蹙:“怎么累成这样?”
      “还好。”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靠上座椅,闭上了眼。
      身体很累,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白天的拍摄画面一帧帧在眼前回放,尤其是和淮安川的那些对手戏。
      抛开个人情绪,不得不承认,和他演戏,有种棋逢对手的刺激感,也能逼出自己更好的状态。
      但这感觉,更让人烦躁。
      车子驶离影视城,汇入主干道的车流。
      城市的夜景在窗外流淌,璀璨却冰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棋逢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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