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解》今弋

6、乌镇篇（5）

　　如果让楚和昂重选一次，他绝不会迈进这座深山。

　　从十分钟前到现在，他脚腕像拴了两块砖，走路一点一点挪，寸步都难行。简乙给的手电筒能照清五百米远，他却只能看眼前五米的距离，其余多看一眼都是得罪。

　　“简乙……简乙！”

　　他走一步喊一步。

　　“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开始尖叫，原因是余光瞥见了一个白晃晃的东西正朝他飞过来。

　　残翼蝶不想吓他，可它发不出声音，只能振翅。

　　楚和昂没骨气地“啪”一声双膝席地，双手举过头顶还不忘死握着那个手电筒，仿佛有这个简乙就会回来找他一样。他朝着残翼蝶方向狂磕头：“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想闯进来……山……山神大人饶命……饶命！”

　　‘山神’飞到他头顶，那残破的翅膀抖慢了些，透出点无语的意味。

　　过了好一会儿，楚和昂才哆哆嗦嗦抬起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会发光的蝴蝶，美得迷人，美得让人不自觉忽略掉它内在的危险。蝶光在他瞳孔里忽闪忽闪，泛起波澜。而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

　　“楚和昂！”

　　是简乙的声音，他吊起的心缓缓落下。

　　“简……”后面的‘乙’还没说出口，那方向又传来声音，比先前的更大声。

　　“跑！”

　　同时，残翼蝶往上空飞去，一道黑影赫然出现在他面前。蝶翼洒下的光照在此人面目上，血红的瞳孔宛如两轮红月。脸颊被泥土弄脏，指骨擦出血痕，有种种打斗过的迹象。

　　身体比他先感知到危险，楚和昂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腿已跑出百米。他着急忙慌地想寻找依靠，依靠却在喊了声“跑”后，销声匿迹了。
　　偌大的山，他不知道往哪里跑，只觉得身后的“沙沙”声越来越大——

　　怎么办？怎么办！？
　　我好像要死了！

　　楚和昂脑袋里只剩下这些，他被那是人是鬼的东西吓得大脑一片空白——那眼睛红得跟鬼一样！那脚步跟鬼一样！那跳起来的高度跟鬼一样！那鬼！……是男的还是女的？

　　一粒石子“嗖—”地打中他的膝盖。

　　他视野一晃，脸往前栽，身体扑通摔倒在眼前的草堆里，紧接着，有什么又硬又软的东西速度极快就往他脖子上缠。他一摸——是两条腿！

　　那腿死死缠在他脖颈上，而骑在他脖颈上的人在同一时间往后仰，力道大到就像是要活生生将他头给拔下来！

　　手电筒滚落到脚边。
　　楚和昂怎么拽那两只腿都拽不动，窒息感瞬间席卷全身，嘴里发出的求救微弱得可怜。

　　“简……简……”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声线稚嫩空白：“别担心。我会给你埋进土里的。”

　　话音落，楚和昂的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眼里冒出金星，被掰断脖子前要先吓晕死过去——

　　走马灯都快要放完，山间才响起呼啸声。

　　楚和昂充斥着泪水的眼眶前忽亮起白光，是枚硬币。那硬币缀着光影，长了翅膀，在他眼前晃荡来晃荡去，最终落在他脑门上。
　　他想：接我上天堂的竟然是枚硬币。还不错，起码到天堂就交得起话费了……

　　一股清新的空气涌入他鼻腔，他大口大口呼吸着。

　　那枚硬币正中少女的印堂，印下红花。她从楚和昂后背跌落到地上，双手捂着额头，像是被硬币弹走了魂。

　　简乙拽起楚和昂，下一秒抄起铁柄，“乓当！”击中女孩头顶。

　　少女应声倒下。却给一旁重获意识的楚和昂吓呆了，反应半响，他话都说不完整：“这……这就……打了？……打，不会，她不会……”

　　简乙：“不会死。只是晕过去了。”

　　“噢……”

　　楚和昂吞了吞口水，与死神擦肩让他久久不能平复呼吸。可他又不受控地想要讲话，最终两人在原地站了须臾，他开口说道：“她、她晕倒了，让她一直躺在这里没事吧，她会不会没同伙？我们要不要——”

　　“把衣服脱了。”简乙说。

　　“啊？”
　　楚和昂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指尖刚碰到衣服扣，又顿住，看向简乙：“可是……很冷啊。”

　　简乙面无表情，没接话。

　　楚和昂悻悻解开扣子脱下外套，正要脱里面的线衣，外套被简乙抽走，接着被他毫不留情地往旁边一扔：“走。”

　　外套恰好盖住了少女蜷缩的身体。他收回眼神：“走了……？”

　　少女额头的印花闪着细碎红光，像朵在黑夜中绽放的曼珠沙华。
　　残翼蝶驻足片刻，随即飞走，悄无声息地跟在渐行渐远的二人身后。

　　往后的路没什么危险，只是偶尔能听见些怪叫。

　　楚和昂脖子一阵酸痛，反常地消声许久，或许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恐惧中。直到登快要登顶时，他才问简乙：“我看见你的铲子还在那边。不要了么？”

　　不只是铲子，行李箱也丢在那里。此时只剩下个书包背在身上，他本人倒是不在意，回道：“明天去取。”

　　山顶冷风灌进衣袖，楚和昂冻得不行，嘴里哈出白气：“更冷了更冷了。”他搓着膀子，往简乙身上凑：“我们什么时候到啊。”

　　这句话从下车到现在说了不下二十遍。临到攀过最后一道陡坡，视野豁然开朗，他才终于见到了简乙口中那镇子的样貌。

　　——墨晕剪影，屋舍参差叠错，只有三四点微光嵌在间隙，明明灭灭。

　　“与世隔绝啊，山外桃园啊。”楚和昂感叹道。

　　相比他那副憧憬的模样，简乙却面色凝重。越复杂的地形，越是找不见引香的藏处。

　　“对了，简乙。”楚和昂回头看他，“我们住哪儿啊？这里的人家有旅馆吗。”

　　“我第一次来。”简乙回道。

　　“……那我们不会没地方住吧。”
　　楚和昂想象了一下他们睡在冰冷石桥上，风当空调吹、雨当澡水洗的模样……但那也比睡在山里强。指不定那女孩醒了，半夜睡着睡着，掉个脑袋呢。

　　“借宿。”简乙说。

　　凌晨两三点。他们抵达山下。

　　乌镇被群山环绕，白雾也被山阻隔在外面。从山顶见到的几点微光，此时能见到窗棂内摇曳的烛火。

　　四下寂静，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见。

　　这里的住户早已进入酣眠，只剩外围路尽头的一户人家还亮着。
　　两人刚靠近，门口就有只黄狗由蹲伏姿态弹起，冲着他们狂吠。狗脖上没栓绳，它叫得那叫一个狠，像是不咬下人几块肉不肯罢休。楚和昂被它这阵仗吓得不敢往前走，等简乙走过去才发现，只不过是只窝里横。

　　狗叫声吵醒了屋里的人，简乙正欲敲门，门就开了条缝。

　　开门的是个老头，没头发，他佝偻着，只穿了件单薄的内衬。见来人，也没开口询问，只是用那微微外凸的眼球上下咕噜着打量。

　　简乙攥着背包带，透过缝隙看老头：“打扰了，还有住处吗。”

　　老头手指枯如老枝，扒在门框上，握紧了些。他嗓音沙哑：“哪来的。”

　　简乙：“来旅游的。”

　　“讲白贼。”老头说，“咱这偏僻得很，翻山过来拢无容易。你到底是啥人？” 他嘴里扯着方言，语速很快。手指一刻也不肯松懈，仿佛就要将那丝缝隙阖上。

　　周山诡谲，绝不是寻常山陵。能攀过来此处的，定不是等闲之辈。

　　往常简乙架着眼镜，戴着几分老实气。现在摘了，眉骨透着凌厉，让人有了畏惧谨慎之色。他语调不疾不徐：“听说乌镇山中有奇种，没找见，夜晚了打算住一晚再走。”

　　“又来揣那怪籽欸！”老头低呼一声。

　　看他这反应，从前还有人来过。简乙猜是禾娘，但或许还有别人。

　　好在，比起先前的戒备，老头此时神色松许多。他拉开门，瞟见简乙身后还跟着一人，转过身往屋内走时，嘴里自顾自念叨起来。

　　“怪籽欸…害人哟…”

　　两人刚踏进屋，黄狗又冲着他们背影叫。
　　楚和昂回头瞪它一眼，又抬脚、踏地虚晃一下，给那狗吓得四腿弹起往后撤，才满意地把门关上。

　　屋内只点着一盏烛灯，老头往暗处走了几步，扯下屋顶悬着的线，‘咔’地一声，灯泡亮起昏黄的光，堪堪照亮逼仄的屋子。

　　——老头外屋的家具只有桌和椅，处处爬着斑驳与顽垢。蒙着灰土的铁具、卡着泥块竹篮，都被零落地挂在墙壁上。
　　明明没几样，却堆得哪里都是。狗牙印更是密密麻麻刻在各处，桌腿上尤为明显。

　　楚和昂城里人头一回进乡，落差极大。眼前的景象与他所想的乡野田园差了十万八千里，竟连下脚都难。

　　老头步伐很慢，缓缓走到靠里的位置，掀开用旧衣潦草缝制的帘子，露出里面不足五平米的空间。他拍了拍简乙胳膊，指向角落卷起的草席，开口道：“这厝内，摊开草席困去。”

　　简乙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两张红票递过去：“谢谢。”

　　老头沉默睨了两秒。攥进手里，转过身摆摆手：“困吧困吧…”

　　外屋灯灭了，还是只留一盏烛火。烛影一路曳至草席边，最后被搁置在窗台上。

　　火光只能照清屋子的一角，照了半边的窗户。窗户掩着缝隙阖不上，冷风毫无忌惮地吹进来，楚和昂缩着膀子站着：“这东西睡上去，不扎人吗。”

　　简乙回他：“蔺草。不扎人。”

　　楚和昂上手摸了下，果然不是很扎。他环住它挤到空出来的地面上，“砰”地一扔，被腾起灰土呛得咳两下，见边角被杂物支棱着翘在半空，扭头求助简乙：“放不下咋办？”

　　简乙瞥了眼窗外，没看草席，又往那方向望了望：“那就别放。”

　　楚和昂一头雾水，走到他身边，凑着狭小的窗户往外瞧。一点恍惚的红缀在夜间，他眼睛瞬时睁大：“我去……这，这月亮怎么是红的！？”

　　简乙回他：“不是月亮。”

　　“……那是什么？”

　　“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