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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七日黄昏,萧彻牵着白马踏入渝州城。

      城门比京城矮小许多,包铁的木门斑驳不堪,门洞上方的石匾刻着“渝州”二字,笔画被岁月磨得模糊。守城士兵懒散地倚在门边,对进出行人只是随意瞥一眼,连路引都懒得查,只要不是大批携带兵器的人马,他们一概放行。

      渝州的喧嚣是另一种味道。

      京城也有喧嚣,那是皇城根下的富贵繁华、车马粼粼、达官显贵的前呼后拥。而渝州的喧嚣更市井,更粗粝:码头上扛包苦力的号子声浑厚有力,小贩沿街叫卖的渝州土话高亢尖锐,酒肆里传出的划拳声震耳欲聋。空气里混杂着江水的腥气、汗水的酸味、码头货船的桐油香,还有街边面摊煮面的蒸汽、烤饼炉子的焦香、劣质脂粉的腻味,全都搅在一起,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

      萧彻牵着马穿过熙攘的街道,按影卫给的路线,找到了西市的“清源茶馆”。

      茶馆不大,两层木楼,门面老旧但干净。门楣上挂着块黑漆木匾,刻着“清源”二字,字迹朴拙。门口蹲着个卖炒瓜子的老汉,见萧彻望来,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萧彻拴好马,掀开竹帘走进茶馆。

      一楼散座坐了七八成客,多是码头干活的力工、赶路的商贩,捧着粗瓷大碗喝茶聊天,声音嘈杂。柜台后是个五十来岁的掌柜,微胖,圆脸,笑容憨厚,正低头拨算盘。

      萧彻做提示状,手指在柜台桌面上敲出有节奏的声音。

      “客官喝茶?楼上雅间清静。”掌柜抬头,眼睛眯成缝。

      “要间临街的。”萧彻说。

      “好嘞!甲字三号,正对码头,视野最好!”掌柜亲自引路。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吱呀作响,二楼走廊狭窄,两侧各三间雅间。甲字三号在最里头,推开门,果然临街,一扇八格木窗敞着,窗外正是嘉陵江与长江交汇的江面,以及望江楼专用的码头。

      萧彻要了壶峨眉雪芽,坐在窗边,从这里看出去,码头的景象一览无余。

      望江楼的势力范围在上游约三里处,占了整整一段江岸。七艘双层货船整齐泊着,桅杆高耸,挂着黑底金字的“江”字旗,在傍晚的江风中猎猎作响。此刻正有一队青衣汉子在卸货,约二十来人,两人一组,抬着沉重的木箱从船上下来,箱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咚”声。隔着这么远,萧彻都能从他们弯腰时绷紧的背部线条、抬箱时手臂鼓起的肌肉判断出:箱里是铁器,而且不轻。

      码头上还有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在监工,手里拿着册子,不时指指点点。岸边拴着几匹高头大马,马鞍华丽,应该是头目的坐骑。

      萧彻看了约一刻钟,心里有了数:守卫分三班,每班约三十人;货船从西数第三艘“江字七号”吃水最深,装的货最重;码头西侧有个简易哨塔,上面有两个守卫,但警惕性一般,常凑在一起聊天。

      茶凉了,他没动。

      楼梯传来脚步声,掌柜端着壶新茶上来,笑容依旧憨厚:“客官,给您换壶热的。这峨眉雪芽啊,得趁热喝才香。”

      萧彻点头,手指在桌上轻敲三下。

      掌柜眼神微动,面上不变:“客官慢用,有事招呼。”放下茶壶,躬身退下。

      萧彻又坐了约半个时辰。这期间,他像个普通游客般悠闲喝茶,偶尔望望江景,实则脑中飞速运转:码头的布防、守卫的换班间隙、货船的停泊规律、江面的潮汐时间……所有细节在脑中拼成一张立体的图。

      酉时初,掌柜又上来一次,这次手里端着碟花生米。

      “客官,小店自炒的,送您尝尝。”他将碟子放下,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江涛今日在‘醉春楼’宴请江州来的赵姓大绸缎商,谈三万匹蜀锦的买卖,席面摆了三十桌。雷猛那边,中午有批药材在城西税卡被扣,说是手续不全,雷猛亲自带人去理论,砸了税卡的桌子,现在还在衙门里耗着。”

      萧彻捏了颗花生米,慢慢嚼着:“扣货的是谁的人?”

      “表面是官府的人,扣货的那个税吏,后来收了袋银子。”掌柜声音更低了,“袋子是普通的粗布袋,但袋角绣了个小小的‘赵’字,和醉春楼里那位赵老板商号的标记,一模一样。”

      萧彻嘴角微扬。

      江涛宴请赵老板,赵老板的人贿赂税吏扣雷猛的货。这看起来像是江、赵联手给雷猛下马威。

      “我要的东西呢?”他问。

      掌柜从袖中摸出枚腰牌,放在桌上,用花生米碟子虚掩着:“怒涛帮的腰牌。按您的吩咐查过了,原主叫王顺,是个小头目。”

      萧彻拿起腰牌。铜在手中微凉,正面浪涛图案的雕工粗糙,边缘磨损得很自然,不像故意做旧的。

      “很好。”他将腰牌收入怀中贴身处。

      窗外忽然传来更大的骚动。

      “让开!都让开!江爷的车驾回来了!”

      粗哑的吆喝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以及鞭子抽打空气的“啪啪”声。

      萧彻侧目望去。

      长街尽头,四匹高头大马开道,马上汉子个个精壮彪悍,腰佩钢刀,眼神凶狠。后面跟着八人抬的乌木大轿,轿身雕着繁复的浪涛纹,轿帘是上好的杭绸,绣着金线浪涛图案,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轿子前后还有二十余名青衣护卫,手按刀柄,神情肃穆。

      排场极大,气势逼人。

      沿途百姓像潮水般向两边退去。卖糖人的老汉手忙脚乱收摊,一个陶罐没拿稳,“哐当”摔碎在地上,糖人洒了一地;抱着孩子的妇人赶紧躲到街边店铺檐下;几个江湖打扮的汉子也皱眉让到一旁,眼神里却有不屑。

      轿子在茶馆斜对面的“醉春楼”前稳稳落下。

      醉春楼是渝州城最好的酒楼,三层木楼,雕梁画栋,门面气派。此刻门口早已候着七八个伙计,个个躬身垂手。

      轿帘掀开,一只穿着黑缎面靴子的脚先踏出来,接着是魁梧的身形。

      方脸,虬髯浓密,眼神锐利如鹰。身穿宝蓝色锦缎长袍,腰间系着玉带,左手大拇指戴着个翡翠扳指,足足有鸽蛋大小,在夕阳下绿得刺眼。正是望江楼帮主江涛。

      他下轿后并未立刻进楼,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轿后又下来个锦衣富态的老者,约六十岁,面团团的脸,笑容可掬,手里把玩着两个玉核桃。两人并肩走进醉春楼,门口早有掌柜模样的人躬身迎候,态度谦卑得近乎谄媚。

      “那位江州赵老板。”掌柜轻笑着低声道,“在江南有十三家绸缎庄,据说还跟杭州织造局有关系。这次来渝州,是要打通蜀锦北上的路子,以后蜀锦从蜀地运出,在渝州中转,再经长江运往江南。”

      萧彻收回目光:“蜀锦的生意,望江楼想做独家?”

      “江涛胃口大得很。”掌柜声音里的笑意渐浓,“上月就放话出来,以后嘉陵江上的绸缎船,都得挂他望江楼的旗,每船抽三成利。雷猛那边自然不干,两帮为了这个,已经明争暗斗半个月了。这次赵老板来,江涛是想借他的势,彻底压垮怒涛帮。”

      萧彻端起新换的热茶,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冲淡了窗外飘来的市井浊气。

      “入夜后,我去码头看看。”他放下茶杯,“你按计划,把赵老板要独占绸缎生意的消息放给怒涛帮。记住,要让雷猛觉得,这是江涛要对他下死手的信号。”

      “是。”掌柜躬身,“还有一事……城南夜市今晚有‘江湖擂’,说是几个从巴蜀来的武师摆的场子,赢一场十两银子。江涛和雷猛都派了人去凑热闹。”

      “江湖擂……”萧彻点头,“我去逛逛。”

      他需要亲自感受渝州江湖的“气息”。坐在茶馆里看再多的情报,终究隔着一层。他要闻闻真实的血腥味,看看江湖人动手时的眼神,听听他们骂架时的口气。

      掌柜退下后,萧彻又坐了一会儿。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江面上的货船开始点起灯笼。码头上卸货的汉子们吆喝着号子收工,声音粗犷有力。望江楼的七艘大船静静泊着,像七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

      萧彻的手指在腰间剑柄上轻轻敲击。

      三,二,一。

      他在心中默数。当数到一时,醉春楼三楼临街的窗户推开,江涛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正与赵老板举杯谈笑,神色得意。

      萧彻起身,在桌上放下二十文茶钱,走下楼梯。

      楼梯转角,他与一个上楼的白衣公子擦肩而过。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月白锦袍,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银线绣着暗纹海棠。容貌昳丽,眉如墨画,眼似桃花,鼻梁挺拔,唇色嫣红。手里拿着把湘妃竹折扇,扇坠是块剔透的羊脂玉。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那公子冲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

      萧彻面色不变,点头致意,继续下楼。

      走出茶馆时,天色已完全暗下。街上灯笼渐次亮起,渝州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他牵着马,先找了家普通的客栈住下。要了间二楼的房间,窗户临街,能看到半条街外的动静。

      拴好马,放好行李,萧彻换了身更朴素的灰布衣——料子粗厚,颜色暗沉,混入人群毫不起眼。长剑用灰布重新裹紧,背在身后。

      然后他走出客栈,融入渝州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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