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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夜市比萧彻想象的更混乱,也更鲜活。

      从城门口往南延伸约一里的街道,此刻被各式摊位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无落脚之地。东头是卖“古董”的,几个破陶罐、生锈的铜钱、缺口的瓷碗摆在地上,摊主是个干瘦老头,唾沫横飞地说这是前朝官窑、那是上古玉璧,要价却只要几十文。

      往西是耍猴戏的。瘦小的猴子穿着不合身的红褂子,在锣鼓声中翻跟头、骑小车,摊主是个独眼汉子,手里鞭子挥得啪啪响,猴子每完成一个动作,他就向围观人群讨赏。

      中间段最热闹。左边是算命摊,挂着“铁口直断”的布幡,算命先生留着山羊胡,闭目掐指,一副高深模样;右边是卖膏药的,赤膊汉子拍着胸脯说自己的膏药能治跌打损伤、风湿骨痛、甚至不孕不育;再往前是演杂耍的,吞剑、胸口碎大石、喉顶红缨枪,围观人群阵阵喝彩。

      最离谱的是个“江湖秘笈”摊子。破布上摆着十几本手抄小册,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少林易筋经”“武当太极拳谱”“峨眉剑法真传”,旁边标价:十文一本,二十文三本。还真有愣头青蹲在那儿翻看。

      空气里混杂着油烟、汗臭、劣质脂粉、牲畜粪便,还有烤饼、煮面、炸果子、糖炒栗子的香味。人群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说话都得提高音量。不时有扒手得手后的唿哨声,以及失主反应过来后的咒骂追赶。

      萧彻混在人群中,慢悠悠地逛着。他在那个卖“秘笈”的摊前停下,随手拿起一本《独孤九剑真解》。

      摊主是个麻脸青年,立刻凑过来:“公子好眼力!这可是剑魔独孤求败的亲传剑法,我祖上花了大价钱才弄到的抄本!只要五十文!”

      萧彻翻了翻。纸张粗糙,字迹潦草,内容狗屁不通,连最基本的剑理都是错的。

      “五文。”他说。

      “哎哟公子,您这砍价也太狠了!四十文!不能再少了!”

      “五文。”萧彻放下书,转身要走。

      “成成成!五文就五文!”麻脸青年忙不迭包起书册,嘴里嘟囔,“亏本买卖啊……这可是我家传的宝贝……”

      萧彻付了钱,将书册揣进怀里。倒不是真要学,而是这种地方身上没点“江湖人该有的东西”反而惹眼。他又在旁边摊子上买了把劣质匕首,插在腰间皮鞘里。同样,装饰意义大于实用。

      继续往前走,耳朵像筛子一样过滤着周围的对话。这是多年练出的本事,能在嘈杂中捕捉关键词,拼凑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听说了吗?江涛想把他小儿子送到‘凌云阁’去学武,光拜师礼就要五千两!那可是烧钱的门路,难怪最近拼命捞……”

      “……雷猛在‘聚义堂’发了好大的火,说去年腊月那笔分红账目不对,少了两千两。管账的老刘被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江州来了个姓赵的富商,江涛跟伺候亲爹似的。我看啊,望江楼是想把蜀锦的独门生意全吃下去,以后咱们买布都得看江涛脸色……”

      “……今晚‘江湖擂’有看头,怒涛帮的二当家‘疯虎’张彪要上场,说是要挣个彩头给兄弟们发酒钱。望江楼那边也派了人去,是江涛的远房侄子‘江小刀’,两帮怕是要在擂台上见真章……”

      零碎的信息在萧彻脑中拼接、归类、分析:影卫放的消息已经起了作用,怒涛帮开始疑心了;江湖擂是个观察两帮实力的好机会;江州赵老板的介入让局面更复杂;两帮矛盾已到临界点,只差一个火星。

      就在这时,前方约十丈处传来女子的惊呼和男人的哄笑。

      “小娘子跑什么呀?陪爷喝一杯,又不会少块肉!”

      “放开我!救命——”

      声音尖锐,带着哭腔。

      萧彻抬眼望去。

      五个青衣汉子围成一圈,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领头的那个满脸横肉,左颊有道寸许长的刀疤,从眼角斜划到嘴角,在灯笼光下看着狰狞。中间是个抱着蓝布包袱的年轻妇人,二十出头,荆钗布裙,此刻衣衫已被扯破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

      周围人群迅速散开,空出个三丈见方的圈子,没人敢上前去,有人面露不忍,有人冷眼旁观,更多人赶紧绕开,怕惹祸上身。

      望江楼的人。领头的那个萧彻认识,影卫给的情报册子上有画像,漕运分舵的小头目,外号“王癞子”,好色,酗酒,手底下至少有三条人命,都是喝醉了打死的苦力或得罪他的小贩。

      萧彻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仿佛没看见这幕。

      这并非是他冷漠,是这种程度的欺凌,在渝州每天发生十起以上。他若每次都管,不到三天,“苏清和”就会成为望江楼的眼中钉,这与他的计划相悖。他要做的是幕后推手,不是台前侠客。

      再说,这妇人……他眼角余光扫过。妇人看似惊慌,但抱包袱的手很稳,脚步虽然踉跄,每次后退却正好避开抓来的手。而且她呼救的声音虽大,眼神里却没有真正的恐惧。

      有蹊跷。

      但萧彻不打算深究。他的目标是那两位的项上人头,不是这市井纠纷。

      就在他与那群人擦肩而过,距离不足五步时,变故突生。

      “哟!这儿还有个更俊的!”

      轻佻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萧彻转头,看见街边灯笼下站着个人,或者说一幅画。

      月白锦袍,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银线绣着暗纹海棠,灯光下隐隐流光。外罩一件烟罗纱披风,薄如蝉翼,随风轻摆。一张脸在灯笼暖光下,漂亮得近乎妖异: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眼似桃花,眼角微挑;鼻梁挺拔,唇色是天然的嫣红,此刻因“惊慌”而微微抿着。

      正是茶馆楼梯上擦肩而过的那位公子。

      此刻,他正被三个望江楼喽啰围住,其中一个伸着脏手要去摸他的脸。

      萧彻瞳孔微缩,刚刚他并没有发现那边还有一个人。

      萧彻在一个摊位便驻足,假装在看摊位上的东西,余光却看向那个被围住调戏的人,他看似惊慌后退,左脚微撤,右脚却稳稳钉在地上,重心丝毫不乱。右手握着那把湘妃竹折扇,扇骨在修长指间轻转,每转一圈,角度都分毫不差,像在演练某种固定套路。

      这是个高手。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那人开口,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尾音甚至有些发颤,“我、我只是路过……买、买些糕点……”

      “路过?这大晚上的,穿成这样在夜市晃,不就是等人来‘路过’吗?”喽啰□□着逼近,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跟哥几个回帮里,保管你舒舒服服——哎哟!”

      话音未落,变故骤起。

      那人“惊慌”后退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后倒去左手“慌乱”地挥舞,袖中滑出一枚铜钱,“恰好”打在旁边灯笼的挂钩上。

      那是个卖灯笼的摊位,竹架上挂了十几盏各式灯笼: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铜钱击中挂钩的瞬间,挂钩松动,整排灯笼倾斜!

      哗啦啦!

      最边上的三盏灯笼砸落,其中一盏里还有半截蜡烛。烛火点燃纸糊的灯罩,火焰“呼”地窜起!

      “着火啦!”

      “快闪开!”

      人群瞬间大乱!看热闹的、躲火焰的、想趁机摸鱼的挤作一团。那三个喽啰被混乱的人群冲得东倒西歪,骂骂咧咧地推搡着周围的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萧彻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倒地的瞬间,身体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侧翻,右手的折扇看似无意地扫过领头喽啰的□□位置,扇骨末端,一点寒芒微闪即没。

      喽啰浑身一僵,脸上□□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接着是扭曲的痛苦。他张大嘴,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双手捂住下身,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

      另外两个喽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混乱的人群撞开。一人被个壮汉撞了个趔趄,另一人被个逃窜的老太婆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那人趁机爬起,抱着头就往人堆里钻,嘴里还带着哭腔喊着:“别打我!我赔钱!我赔,灯笼多少钱我赔。”

      演技堪称精湛。

      如果不是萧彻亲眼看见那点寒芒,如果不是他注意到那人“摔倒”时左手先撑地、卸去大部分力道,如果不是他捕捉到那人钻入人群前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他几乎也要以为,这只是个运气极差、恰巧路过的富家公子。

      萧彻的目光扫过地上痛苦蜷缩的喽啰。那人狠辣但留了余地,让这喽啰从此当不成男人,下手可真是黑心。

      他又看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夜市西侧有条窄巷,那人钻进去就不见了。

      萧彻心中迅速判断:用铜钱制造混乱,心思缜密非普通富家子,扇中藏刃手法隐蔽但不够专业,像是常走江湖的防身手段,整个表演为的是脱身以及教训,非伤人或示威,这说明他不想纠缠,也不想暴露实力。最后……那人滚地起身时,腰间露出一块玉牌的一角,羊脂白玉,雕工精细,纹样似是江南风格。

      有意思。

      萧彻收回目光,准备离开。他的计划里没有“英雄救美”这一项,尤其是救这些个明显不需要救、甚至还可能带来麻烦的“美人”。

      但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三步时,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

      低头一看。

      是枚铜制腰牌。掌心大小,厚约半分,浪涛托楼阁的图案,正是望江楼漕运分舵的制式。应该是刚才那个喽啰倒地时,从腰间掉出来的,被慌乱的人群踢到了这里。

      萧彻弯腰捡起,腰牌还带着些尘土,萧彻轻轻拭去腰牌上的尘土。翻到背面,阴刻着字:望江楼。

      和茶馆那枚“怒涛帮”的旧腰牌不同,这是“现在进行时”的腰牌,属于一个活着的、今晚还在夜市调戏人的望江楼小头目。

      天在助他。

      萧彻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原计划是用旧腰牌嫁祸,一枚已死之人的腰牌出现在案发现场,会引发各种猜忌:是有人盗用?是旧怨?还是……

      但如果计划里再加上这枚新鲜的腰牌呢?

      望江楼发现一个小头目失踪,而他的腰牌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会怎么想?会认为是对手故意挑衅?会怀疑这小头目是内鬼?还是会觉得,有人杀了他们的人,还用腰牌示威?无论哪种,火药味都会比用旧腰牌浓十倍。

      萧彻将腰牌收入怀中,阴影处给隐匿暗中的影卫下达杀人灭口的命令。

      他不再停留,转身顺着人流走向歇脚的客栈。

      身后传来更夫悠长的吆喝:“戌时末——宵禁将至——各家归户——”

      夜市开始散去。灯笼一盏盏熄灭,摊主们收拾货物,江湖客们三三两两离开。而那个月白身影,那个扇中藏刃的高手,若只是路过最好,若再出现,就得弄清楚是敌是友。

      毕竟,渝州这盘棋牵扯到了大批军械,容不得半点意外。

      萧彻的身影没入街角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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