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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博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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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女扮男装的女人。
准确说,是穿着中原男服、有着中原长相,两只耳朵却挂着古朴金环的女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有北面异族男女才会随意在身体上打洞,穿上各种金饰。
自称李琇谋士许一的神秘女人,盘坐在竹案对面,手肘拄着竹案,十指相扣,抵在下颌。
眉眼弯弯,唇角弯弯,几近纯黑的硕大瞳孔,压成两道弯月,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盯视感。
许一将手中的酒坛推到林江月面前,没有开封,酒坛上的葡萄浮雕,一看就不是中原的技法。
葡萄酒,难得的稀罕物。
“女公子有没有兴趣到李琇将军麾下?”
“……”
光明正大的挖角,这确实是林江月没想到的。
也不算挖角,严格意义说,她的直属上司已经没了,现在顶多算招揽。
“如果我没记错,我算是李琇将军杀父仇人的女儿。”
林渊占许州时,杀了许州牧李奎,李琇以为父报仇的名义拉大旗,招揽李奎旧部,上京那边顺水推舟,封了李琇为讨逆将军,赞扬女子为父报仇的孝悌之道。
“有什么关系,为父报仇说说而已,当什么真。”
许一漫不经心出声,伸出中指勾住竹案上的飞花令,挑着皮绳举高,借着门缝漏进来的阳光,似乎对黑檀牌子很感兴趣。
只有三指,许一右手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无名指小指皆无。
“是你。”
林江月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来见自己了,看来定州南将军鲁淮死后,这个人就到李琇麾下了。
定州南将军鲁淮的谋士,很少公开露面,一直是谜,只知道右手三指,称为“三指军师”。
当初在定州青州交界处的应郡,自己和她对过一局。
“真惨啊,公子害我差一点被砍了脑袋,明明查过车辙,也算过车辆大小,辎重顶多只够三千骑兵的量。”
“也许军师算错了呢。”
人不是神,算错是常有的事。
算无遗策这种话,谋士之间互相恭维寒暄一下罢了,和恭喜发财没什么区别。
“不会算错那么多的,女公子。”
近乎漆黑无光的双瞳盯在林江月脸上,女人低笑出声,算错是常有的事,但算错一半,就是笑话了。
林江月弹了一下酒坛,不予置评,然后呢?一坛葡萄酒就想探听消息,这就儿戏了。
粗糙低劣的橡胶轮胎,已经融了,死无对证。
这确实是个意外,飞花楼负责医疗的鹤部从外面收购黄花地丁吃了亏,药材商人也很委屈,这几年经常有人用假黄花地丁冒充真黄花地丁。
她去鹤部查看了一下,也许是天气连年降温、雪线南移的缘故,本应该生长在北方寒冷地域的东西,居然出现在这里。
橡胶草。
好消息,这是橡胶草。
坏消息,她除了知道这东西能炼橡胶,别的一无所知,蚁部工匠都表示无能为力。
工匠问她,要怎么做。
“大概……可能……也许……用镰刀割一下……就流出来白色的……”
“……”
“……”
好消息,鹤部拿着满是杂质的黑黄橡胶块过来,表示鹤部用各种炼丹技法都试了一遍,就搞出来了。
马车轮子的橡胶外胎虽然是工匠制作,但工匠不懂提炼方法,就算被别人抓去也说不明白。
而且这东西太少了,提炼技术又差,废弃率又高,真正能用的不过十之一二,只能作为临时用,那时,辎重部曲也只用在部分车辆轮子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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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琇将军现在凤栖何处?”
“公子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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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是定州的人马,禹王的人,禹王和林渊有旧怨,联合和林渊同样有旧怨的苍州西部张梁,与林渊僵持数月。
虽然林渊只占了定州应郡,但外七州和富饶的内九洲不一样,外七州地广人稀,好地方就那么几小块,何况林渊还砍了禹王两个儿子,不怪禹王记恨到现在。
平州是林渊的老家,前几年最盛时,平州燕城和中州上京被戏称为两京。
林渊带她去上京,那个小皇帝战战兢兢叫她皇姐,说已经给她上了宗室玉牒。
这些天,林渊那边消息越来越少,平州的消息倒是天天有新花样。
现在平州外有各怀鬼胎的多路人马,内有林渊弟弟林濋叛乱割据平南,还有被林渊压制的各路世家分别站队,看起来打得很热闹,又好像只是热闹。
平州方面肯定无暇北顾。
所以,这个为父报仇的讨逆将军哪来的?在短时间打破禹王和林渊的僵持,装备精良的陷阵营快速撕开林渊主力部曲的口子,还配合了定州西部张梁的所谓一万重骑。
虽然大概率只有几千,甚至只有一千。
一万重骑?真敢说啊,在补给充足的情况下,一万重骑都能从定州打到上京,一路平推整个关中。
北外五州所有重骑兵加起来,她推测数量也就一万多。
林江月相信李琇能在短时间内收拢许州牧李奎旧部,但陷阵营不可能是李奎的,但凡有,林渊攻占许州时,李奎不可能不用。
外面那些辎重,也绝对不是从许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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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禽择木而栖,这么对良禽,小心飞了。”
林江月将热敷膝盖的云锦沙袋放到酒坛边,缓缓推到许一面前。
“李琇将军知道了,只怕这一次,军师真的会掉脑袋。”
许一也不恼,一手拄着下颌,一手将墨蓝色云锦沙袋捏成各种形状。
“明知道是沙子,公子还死守三个月,公子好兴致啊。”
“没办法,人情债。”
林江月无奈叹气,人情债,最难还。
既然林渊舍命不舍花,她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不管事后她是生是死,她欠林渊的,算是还完了,从此两清。
“用关隘守军的命还人情,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愿不愿意帮公子还。”
“彼此彼此。”
林江月看着云锦沙袋在许一手里捏动变形,眉眼微挑,不知道外面护送辎重的部曲,知不知道他们护送的只是沙子,再熬下去,他们的备用粮食耗完,是没有粮食作为临时补充的。
“我没有死守三个月,你主子也不会让你来找我,不是么。”
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林江月半握着刚刚换了银碳的温热紫铜手炉,习惯性用指腹沿着手炉纹路细细磨动,又瞥了一眼低头跪坐在阴影里的顺从身影。
什么时候拿走的?她完全没有察觉。
还有手炉缓缓扩散出的熟悉淡香。
这可不是蛇部死士负责的范畴。
自作主张,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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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许是肺部伤势未愈,她受不了芸香草的味道,也受不了花样百出的各类熏香,甚至银炭的味道,哪怕银炭已经是烟气最小、味道最弱的一种无烟炭了。
这个人敏感察觉到什么,悄悄在她的手炉里换上了由香橙皮、荔枝壳、木瓜核、梨皮磨粉压制的香饼,说是小四合香。
她很喜欢,习惯了那个味道,也习惯了那个小巧圆润的紫铜手炉,哪怕雀生不在,她也一直带着。
虽然现在看起来,蝙蝠花样早已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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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我要林渊的尸体。”
“当然可以,公子仁义,吾辈楷模。”
“第二,我要林渊手下几名医师,我身体不好,习惯他们的看诊和方子。”
“应该的,女公子身体最重要。”
“第三,我要谢阑风。”
“这个,爱莫能助,听说燕王殿下健在时,他就转投宁州豪强宋氏,如果公子喜欢他的脸蛋,上京的美人,要多少,有多少。”
“第四,高信带来的人和鹿胜关的守军,愿意跟我走的人,我要带走。”
“可以,公子不忘旧主,情深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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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等了一会儿,见林江月不再说话。
“那么,公子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去见主上?”
“我是说,军师答应了,我就打开关隘。”
林江月看着许一渐渐沉下去的脸色,她从来没有答应要跟这个人走。
“公子打算去哪呢?”
“封地。”
林江月从那叠路凭符牒里,捏起一张来,在许一面前轻抖两下。
林江月,县主,封地幽州,黑水郡,东明县。
她有封地,合法的,她去自己的封地,合情合理。
“……公子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听说很冷,那里有不冻港,有走火的土榻,最近的岛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不,那是东光县,东明县离海很远,那里是苍、幽、许、宁四州交界,二十年死了十六个县令。”
哦,四不管的地界。
林渊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大概率觉得自己不会去,也无所谓封在哪。
现在好地方都是有主的,还能封的,都是外七州穷乡僻壤没人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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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林渊已经死了,女公子觉得,你还有资格谈关隘么?”
许一的耐性似乎终于被耗尽了,不再打算和林江月扯七扯八绕圈子。
“也许有呢?”
林渊死了,她又没死。
林江月看着许一愈发阴沉的眼神,突然大笑出声,又在猛烈的颤声闷咳中,被迫止住笑声。
不会吧,不会吧,真以为林渊死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万一除了林渊,还有人对我鬼迷心窍呢?为我生为我死呢?”
“哦?不知哪位贵人?”
许一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眼神却阴沉无波。
“万一有很多、很多、很多贵人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孤女呢?”
林江月盯着许一手下的云锦沙袋,似笑非笑。
“军师小心,云锦娇贵,里面的沙子漏出来脏了军师的衣服,就不好了,脏了贵主的衣服,就更不好了,咳……咳咳……”
许一停下动作,死死盯在林江月脸上,似乎终于意识到,林江月没有在跟她装腔作势。
门被陡然打开,一条矮小身影快速走到许一近前,躬身在许一耳边低声禀告什么。
林江月的咳声没有完全止住,脸色血色全无,却还是带着微妙的笑意。
“我说了,有很多……很多……很多……”
不然呢?
林渊当初把她当月亮似的捧着,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女的?
李琇能拿死去的许州牧李奎做大旗,她也能拿死去的“天女”上牌局。
只要不开牌,没人知道大小,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看对方愿不愿意跟了。
林渊死了,她现在孑然一身,又病骨支离,她无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