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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破碎的时间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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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林深约在沈园后门碰头,早上七点半。
他到的时候背了个黑色双肩包,鼓鼓囊囊的。见面第一句话是:“我带了洛阳铲。”
我差点把豆浆喷出来:“……你认真的?”
“网上买的,仿制品,但挖土够用了。”林深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得像要去考古,“还有手电、手套、折叠军刀——你说赵伯让晚上去,但我觉得得先踩点。”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魔幻。二十四小时前,我们还是两个被“鬼上身”的倒霉蛋,现在居然要组队盗墓——虽然盗的是自家景区的碑。
“赵伯那边联系上了吗?”林深问。
我摇头。从昨天下午开始,赵伯的手机就一直关机。去工具房找,门锁着。问其他工作人员,都说赵伯请了病假,但没人知道他住哪儿。
“有点不对劲。”林深皱眉,“按理说他是守阵人,应该比我们急才对。”
“也许……”我犹豫了下,“也许他不想让我们破阵?”
林深没说话。我们从后门溜进去——早上八点前,清洁工还没上班,整个沈园空荡荡的。晨雾还没散,假山亭台在雾里像水墨画的虚影。
走到碑廊时,我愣住了。
《钗头凤》碑前的地面上,洒着一层薄薄的香灰。灰上印着几个很浅的脚印,大小像是老人的。而在碑座和地面的接缝处,插着三根烧剩下的香梗。
“有人祭拜过。”林深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香灰闻了闻,“就这两天。这灰还没被风吹散。”
“赵伯?”
“可能。”林深站起身,绕着碑走了一圈。走到侧面时,他忽然“咦”了一声。
我也看见了。
昨天晚上我看见金色字迹的那个位置,现在贴了一张黄纸符。符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图案,像字又像画。纸是崭新的,边缘还没被露水打湿。
林深伸手想揭,我一把抓住他手腕:“别碰!”
太迟了。
他的指尖刚触到符纸边缘,那黄纸就“噗”地自燃了。不是正常的燃烧,是瞬间化成了一小团绿火,烧完后连灰都没剩,只在石面上留下一块焦黑的印子。
而焦印的形状——是一只鸟。
凤鸟。
和我俩手心拼出来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操。”林深爆了句粗口,猛地把手缩回来,“这什么鬼东西?!”
我头皮发麻,脑子里飞快闪过赵伯的话:“阵法每隔几十年松动一次……就会唤醒两个载体……”
“它在标记我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或者说……在确认我们到齐了。”
林深脸色煞白。我们俩站在晨雾里,看着那块焦印,谁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林深才哑着嗓子问:“你昨晚……还梦见什么了吗?”
我犹豫了下,还是说了那个选择梦。
林深听完,沉默了更久。然后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打印的资料和手写的笔记。
“我查了一晚上。”他说,“正史、野史、地方志,还有能搜到的所有墓志铭拓片。你猜我发现什么?”
“什么?”
“时间线全是乱的。”林深指着笔记,“根据《宋史·宗室表》,赵士程死于绍兴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158年。但陆游的《渭南文集》里提到,绍兴二十七年春,他还在临安见过赵士程,两人还一起喝过酒。”
“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林深抬起头,“唐婉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愣住了。
“普遍说法是,唐婉在沈园和词后不久病逝,大概是绍兴二十六七年。但如果赵士程绍兴二十八年才死,那中间至少有一年,唐婉已经去世了。”林深语速越来越快,“一个郡王,妻子死了,按礼制要守丧,怎么可能还和陆游喝酒?更何况陆游是唐婉前夫,避嫌还来不及。”
我脑子转不过弯来:“所以……”
“所以要么记载错了,要么……”林深吸了口气,“唐婉根本没在绍兴二十七年死。她可能活得更久,甚至可能……”
他顿了顿,说出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推测:
“可能死在赵士程之后。”
晨雾好像更浓了。远处的亭子都看不清轮廓,整个沈园像泡在牛奶里。
“但这和锁魂阵有什么关系?”我问。
“关系大了。”林深合上笔记本,“如果唐婉死得晚,那赵士程布阵的时间就得往后推。他是在她生前布的,还是死后布的?如果是生前,唐婉知道吗?如果是死后……”
他没说完,但我懂了。
如果是死后布的阵,那需要唐婉的魂魄还在附近。怎么才能让魂魄不走?
要么是执念太深,要么是……死得不甘心。
“还有更奇怪的。”林深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是墓碑拓片的局部,字迹模糊不清,“这是我托朋友从宁波天一阁弄出来的,赵士程墓志铭的残片。你看最后这行。”
我凑过去看。石头表面被凿花了,但有几个字的轮廓还能辨认:
“情……不愿……园中……守……”
“情不愿,园中守。”林深轻声念,“如果补全,可能是‘情不愿离,园中长守’。他在守什么?守沈园?还是守……”
我们同时看向那块碑。
雾好像散了一点。阳光艰难地穿透水汽,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赵伯说,需要三样东西才能破阵:断钗、暖玉、青丝。前两样好理解,是陆游和赵士程的信物。但青丝——唐婉的头发,怎么会成为破阵的关键?”
林深皱眉:“你的意思是?”
“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在古代法术里,用身体部分做法,要么是为了诅咒,要么是为了……”我咽了口唾沫,“招魂。”
话音刚落,一阵穿堂风吹过碑廊。
风很凉,凉得刺骨。吹过时,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声叹息——女人的,很轻,很哀。
林深也听见了。他猛地转身,看向碑廊尽头。
那里空无一物。
只有雾气缓缓流动,像谁拖曳的裙摆。
“今天晚上。”林深转回头,声音压得很低,“必须挖。我有种感觉……再拖下去,我们就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
“你还没发现吗?”林深摊开右手,掌心那道红痕,颜色比昨天深了些,边缘甚至有点凸起,像要长出什么东西,“它在‘生长’。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左手。一样的。
那道红痕现在摸上去是温热的,像皮肤下面埋了块小炭。
“工具呢?”我问。
“藏在那边假山后面了。”林深看了眼手机,“白天人多,等晚上十点闭园后。我从监控室打听了,后园这片,晚上只有一个保安巡逻,九点半一趟,十点半一趟。中间有一个小时空档。”
“你怎么打听的?”
“买了条烟。”林深笑了笑,笑容有点苦,“我现在觉得,我可能真有陆游的一部分——他那种为了达到目的,能弯下腰求人的劲儿。”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梦里陆游在官场周旋的样子。是的,陆游不是书呆子,他能在那样的时代活到八十五岁,怎么可能不懂人情世故。
只是他的脊梁,在唐婉的事上,终究是弯了。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带团时讲错了好几次,有游客投诉,主管把我叫去办公室训了半小时。出来时已经下午四点,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
我去工具房又看了一眼——门还是锁着。问保洁阿姨,阿姨说:“赵伯啊,他老伴早走了,儿子在国外,平时就住园子后面那排平房。但这两天没见他出门,灯也没亮。”
我心里一沉。
下班后我没走,在员工休息室待到天黑。林深发来微信说他在外面咖啡馆,让我随时联系。
晚上九点,沈园彻底安静下来。
我打着手电,溜到后园。林深已经在了,正从假山洞里往外搬东西:两把工兵铲、手套、强光手电,还有一大块黑色遮雨布。
“天气预报说半夜有雨。”林深解释,“得速战速决。”
我们等到九点半,保安的手电光晃过后园门口,脚步声远去。又等了十分钟,确定不会折返,才动手。
碑座是用青砖砌的,外面抹了层水泥。林深用军刀撬开砖缝,我负责把砖一块块搬开。泥土的气息混着陈年的苔藓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挖到半米深时,铲子碰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是木头。
我们对视一眼,加快速度。很快,一个尺见方的铁皮匣子露了出来——但铁皮已经锈得差不多了,里面的木头也朽了大半。
而匣子周围,竟然铺着一层石灰。石灰里混着些黑色颗粒,林深用手电照了照,脸色变了:“是炭。防潮的。这埋法……像墓葬。”
我后背发凉。
林深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抱出来,放在遮雨布上。匣子没锁,但盖子锈死了。他用军刀撬,撬到第三下时,“咔”一声,盖子开了。
里面有三样东西。
最上面是半截金钗,钗头是只凤凰,但翅膀断了一只,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钗身上有暗黑色的污渍,像血。
下面是块玉佩,青白玉,雕着莲花。玉很润,但在手电光下能看到细密的裂纹,像蜘蛛网。林深拿起来,翻到背面——刻着两个字:“长宁”。
“赵士程的字。”他轻声说。
最后,是一缕头发。
用红绳仔细捆着,发丝黑亮,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光泽。保存得极好,好得不像八百年前的东西。
我伸手想碰,林深突然拦住我:“等等。”
他用手电照着匣子内侧。那里刻着几行小字,字迹工整,是楷书:
“绍兴二十九年三月初七,葬琬儿青丝于此。”
“钗断玉碎,此情难全。”
“若后来者见之,勿惊勿扰。愿以吾魂,镇此园百年安宁。”
落款是:永嘉郡王 赵士程 泣血谨记
绍兴二十九年。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这不对……”林深喃喃道,“绍兴二十九年是1159年,按记载,赵士程1158年就死了。他怎么可能在死后一年,还来埋东西?”
“除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他死的时间是错的。或者……”
话没说完,那缕青丝突然无风自动。
红绳散开了。
发丝像有生命一样,从匣子里飘起来,在夜色里缓缓舒展,然后——朝着我的方向,飘了过来。
我想躲,但身体动不了。
发丝轻轻贴上我的左手掌心,贴着那道红痕。接触的瞬间,滚烫的温度从掌心炸开,顺着胳膊一路烧到心脏。
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
不,不是旋转,是褪色。夜色、碑廊、手电光,全都褪成灰白,然后新的色彩涌上来——是黄昏,沈园的黄昏,荷花正盛开的黄昏。
我站在水榭里。
不,是“她”站在水榭里。
唐婉。
这一次的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强烈。我不只是“看见”,我是“成了”她。她的疲惫、她的咳嗽、她胸口隐隐的闷痛,全都成了我的。连呼吸的节奏,都是她的。
她手里拿着封信,信纸已经皱了。窗外有脚步声,她慌忙把信塞进袖袋。
赵士程走进来,端着药碗。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但看见她时,还是努力笑了笑:“今天感觉好些吗?”
“好多了。”唐婉接过药,一饮而尽。苦得皱眉。
赵士程照例递上蜜枣。但这次,他多问了一句:“琬儿,你想去临安住段时间吗?”
唐婉手一抖,枣差点掉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陆务观升任枢密院编修,举家迁往临安了。”赵士程声音很平静,“你若是想……离他近些,我可以安排。”
唐婉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
“赵士程,”她连名带姓叫他,声音在抖,“你到底要把我推到什么时候?”
赵士程愣住了。
“十年了。”唐婉站起来,眼泪掉下来,“十年,你对我好,包容我,连我心里装着别人你都包容。你让我见他,你给我抄他的诗,现在你还要送我去他身边……”
她哭得说不出话。
赵士程伸手想抱她,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只是……”他声音很轻,“不想你遗憾。”
“我已经遗憾了!”唐婉几乎是喊出来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有勇气违逆母亲,没有勇气跟他走!但那是我的遗憾,不是你的!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承担?”
她哭得站不稳,扶着桌子。
赵士程终于上前抱住她。抱得很紧,紧得唐婉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那么快,那么慌。
“因为我爱你。”他在她耳边说,声音哑得厉害,“爱到……宁愿你遗憾,也不想你后悔。”
唐婉在他怀里僵住了。
窗外,黄昏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很久,唐婉才轻声说:“把那封信烧了吧。”
“什么?”
“袖袋里那封。”唐婉退出他的怀抱,从袖中掏出那封皱巴巴的信,递给赵士程,“陆务观上个月寄来的。他问我,如果当年他坚持,结局会不会不同。”
赵士程没接。
“我本来想回信的。”唐婉看着那封信,眼泪又涌上来,“我想说,会不同。但那是骗人的。就算当年他坚持,母亲也会用别的法子拆散我们。这个世道……容不下太真的感情。”
她把信放到烛火上。
火舌舔上来,纸张卷曲,变黑,化成灰。
“赵士程,”唐婉抬起泪眼看他,“我这辈子,做错了很多选择。但嫁给你,是我唯一做对的事。”
赵士程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亮得惊人。
但也只是瞬间。
因为下一秒,唐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得手帕上溅了血点。
鲜红的,刺眼的血。
赵士程脸色大变,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跑:“大夫!叫大夫!”
画面在这里开始碎裂。
我感觉到自己在被抽离,但最后一刻,我看见——在唐婉咳血的那方手帕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程”字。
那是赵士程的手帕。
他一直带在身上。
黑暗重新涌上来。
我瘫在泥地上,大口喘气。林深也跪在旁边,脸色惨白如纸。
“你也看见了?”我哑着嗓子问。
“看见了……”林深撑着地面,手在抖,“但不是你的视角。我是……我是从门外看见的。我看见赵士程抱着她跑出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那种绝望,我……”
他说不下去了。
雨开始下了。先是几滴,然后越来越密。雨点打在遮雨布上,噼啪作响。
我们俩坐在雨里,守着那个打开的匣子,谁也没动。
直到手电光突然从远处扫过来。
保安的喝问声:“谁在那里?!”
我们猛地惊醒。林深迅速把匣子盖上,塞进背包。我抓起工兵铲,把土往回填。但来不及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跑!”林深拉起我就往假山后面钻。
我们在迷宫一样的假山洞里七拐八绕,甩掉了保安。从后门翻出去时,两人都成了泥猴。
雨下大了。
街灯在雨幕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我们躲在屋檐下,浑身湿透,背包里的铁匣子沉甸甸地压在背上。
林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笑了。
笑得很苦,很荒诞。
“沈媛,”他说,“我可能知道赵士程是怎么死的了。”
我看着他。
“他不是战死的。”林深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清,“至少,不完全是。”
“那是什么?”
林深没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看向沈园的方向。
雨夜里的沈园,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几盏景观灯还亮着,像困在时间里的眼睛。
而其中一盏灯下,我依稀看见了一个人影。
穿着旧工作服,撑着黑伞,静静地站在碑廊入口。
是赵伯。
他隔着雨幕,远远地看着我们。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像在叹息。
又像在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