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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守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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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林深没敢在街上多待。
雨越下越大,砸在柏油路上溅起白茫茫的水雾。我们浑身湿透地冲进最近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收银员抬头瞥了一眼——两个泥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眼神惊慌——然后又低头刷手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便利店的灯光惨白,空调开得很足。湿衣服贴在身上,冷得我直打哆嗦。林深从货架上拿了两条毛巾,又买了热咖啡,我们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看着窗外瓢泼大雨。
背包放在脚边,铁匣子沉甸甸的。
“刚才……那是赵伯吧?”林深压低声音。
我点点头,用毛巾擦头发。雨水混着泥水,毛巾很快就脏了。
“他为什么在那儿?又为什么不追我们?”
“不知道。”我捧着咖啡杯,热气扑在脸上,“但我觉得……他早就知道我们会去挖。”
林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把手给我看看。”
我伸出左手。掌心那道红痕,此刻正一跳一跳地发烫,颜色从暗红变成了鲜红,像皮肤下面埋了根烧红的铁丝。更诡异的是,红痕的边缘开始蔓延出细小的分支,像毛细血管,正缓慢地往手指和手腕方向爬。
“我的也是。”林深摊开右手,情况一样,“它在扩散。”
“赵伯说,等它长满掌心,我们就……”
话没说完,便利店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风裹着雨灌进来,吹得货架上的塑料袋哗哗响。门口站着个人,穿着深蓝色雨衣,帽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雨衣下摆往下滴,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
他慢慢抬起头。
是赵伯。
脸上的皱纹在便利店的白光下显得更深,眼睛很亮,亮得有点吓人。他看看我,又看看林深,最后目光落在我们脚边的背包上。
“东西拿到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们俩僵在凳子上,谁也没敢动。
赵伯走进来,雨衣滴滴答答地滴水。他从货架上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两口,然后走到我们对面,拖了把椅子坐下。
动作很慢,像个真正的老人。
“别紧张。”他说,“我要真想拦你们,刚才在园子里就喊保安了。”
“那你为什么……”林深声音发紧。
“为什么站在那儿看?”赵伯笑了笑,笑容疲惫,“因为我想知道,你们能走到哪一步。”
他盯着我们,眼神复杂:“七十年了。我守了这个阵七十年,等载体等了七十年。上一对是1953年来的,一对大学生,搞文史研究的。他们也挖出了匣子,也看见了记忆,然后……”
他顿了顿:“然后他们疯了。一个跳了沈园的荷花池,一个在碑前用碎玻璃割了手腕。血渗进碑座里,阵法又稳了三十年。”
我后背发凉。
“为什么?”林深问,“他们为什么疯?”
“因为承受不住。”赵伯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八百年的执念、悔恨、不甘,一股脑灌进脑子里,普通人撑不住。你们俩……”他仔细打量我们,“比我想的撑得久。”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细响。
“赵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您到底是谁?为什么守阵?”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慢慢开口:
“赵守诚。赵士程第二十七代孙。”
便利店的挂钟滴答作响。
“我们家,从南宋末年就开始守沈园。”赵伯的声音很平,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代传一代,传了八百年。祖训就一条:守到阵法破的那天,守到先祖的魂能入轮回。”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本线装册子,纸页黄脆。册子摊开,第一页是幅画像——一个穿亲王常服的男人,眉眼温润,但眼神里有种挥不去的疲惫。
画像旁题着字:“先祖永嘉郡王赵士程真容”。
“这是我家代代传的画像。”赵伯手指摩挲着纸页,“和史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不一样,对吧?”
我仔细看。确实,画像里的赵士程比我想象的年轻,也……更孤独。那种孤独不是装出来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阵法到底怎么回事?”林深问,“您上次没说全。”
赵伯合上册子,叹了口气。
“绍兴二十九年,三月初七。”他说,“那天唐婉病逝。死前,她拉着赵士程的手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对不起,负你十年。”
“第二句:若有来世,我先遇见你。”
“第三句……”赵伯顿了顿,“别让我忘了他。”
我心脏一抽。
“赵士程答应了。”赵伯继续说,“他请来龙虎山一位老道——那位道长的后人,后来成了我们家的家传法师。阵法是赵士程自己设计的,用他的魂做‘引’,引唐婉的魂魄入轮回。但代价是,他的魂会卡在阵眼里,永世不得超生。”
“为什么非要这样?”我不解,“人死灯灭,让魂魄自然散去不行吗?”
“不行。”赵伯摇头,“因为唐婉死时……有怨。”
雨彻底停了。街道安静下来,只有便利店冰箱的嗡嗡声。
“她对陆游有怨吗?”林深轻声问。
“有,但不多。”赵伯说,“她最大的怨,是对这个世道。凭什么女子不能自主婚姻?凭什么被休就活该被唾弃?凭什么她爱一个人,就要被说成红颜祸水?这些怨气缠着她的魂,如果不用阵法化解,她会变成地缚灵,永远困在沈园。”
“那陆游的词……”
“陆游那首《钗头凤》,是在唐婉死后三年写的。”赵伯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压抑的怒意,“他听说赵士程布了阵,听说唐婉的魂还在沈园,就写了那首词。词里的悔恨是真的,但也是自私的——他想用他的悔,把唐婉的魂拉回他身边。”
我忽然想起梦里唐婉烧信的场景。
“唐婉不愿意,对吧?”
“她愿意。”赵伯苦笑,“这才是最可悲的。她的魂已经准备入轮回了,可陆游的词一来,她的执念又被勾起来。所以赵士程的阵法才会失衡——一边要引她走,一边要拉她留。”
“所以……”林深瞳孔收缩,“所以赵士程才在墓志铭上刻‘情不愿’?他不愿意唐婉的魂被这样拉扯?”
“他不愿意她连死了都不得安宁。”赵伯声音低下去,“所以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便利店的灯光闪了一下。
“他改动了阵法。”赵伯说,“用自己的魂做锚,把唐婉的魂牢牢固定在轮回通道里,不让陆游的执念拉回来。但这样一来,他的魂就彻底……碎了。”
“碎了?”
“魂飞魄散。”赵伯一字一句,“不入轮回,不留痕迹,从此天地间再没有赵士程这个人。”
我手一抖,咖啡洒了出来。
烫,但比不上心里那股寒意。
“那为什么还有阵?”林深问,“魂都碎了,阵怎么还在?”
“因为执念太深。”赵伯看着我们,“赵士程的魂是碎了,但他的执念没散——要护唐婉入轮回的执念,成了阵法的核心。这八百年,阵法的每一次松动,其实都是他在对抗陆游的执念,不让唐婉的魂被拉回来。”
他顿了顿:“而你们这些载体,是阵法对抗的副产品。执念太强,溢出来了,就会附到八字相合的人身上。”
我低头看掌心。红痕已经爬到了手腕。
“所以破阵的方法……”林深深吸一口气,“不是让赵士程的魂解脱,而是让他的执念消散?”
“对。”赵伯点头,“而让执念消散的唯一方法,就是完成他的执念。”
“护唐婉入轮回?”
“不。”赵伯摇头,眼神里有种深沉的悲哀,“唐婉的魂早就入轮回了。他护住了。”
“那他的执念是……”
赵伯没有直接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湿漉漉的街道。
“你们挖出来的匣子里,除了钗、玉、头发,还有别的东西吧?”
我和林深对视一眼。
林深从背包里拿出铁匣子,打开。三样东西都在。
赵伯走过来,拿起那缕青丝。青丝在他手里微微发光。
“这头发,不是唐婉死时剪的。”他说,“是赵士程剪的——在她咳血昏睡的时候。他剪了一缕,又剪了自己的一缕,混在一起,用红绳绑了。”
我愣住了。
“所以这青丝里,其实有两人的头发?”林深问。
“对。”赵伯松开手,青丝落回匣中,“这是‘结发’。他在她生前没敢做的事,死后做了。他的执念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守护,而是……”
他顿了顿,说出那句让我浑身发冷的话:
“而是想和她真正结一次发。生前没能做到的,死后想要补全。”
便利店陷入死寂。
窗外,一辆夜班公交车驶过,车灯扫过赵伯的脸。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眶是红的。
“所以破阵的方法……”我声音发颤。
“让他们的头发真正结在一起。”赵伯说,“用你们的血做引,把两缕头发编成同心结,埋在碑下。结发同心,执念自消。”
“就这么简单?”林深不敢相信。
“简单?”赵伯笑了,笑得悲凉,“你们以为‘用你们的血’是什么意思?阵法缠上你们,是要代价的。血引一旦开始,你们会看见他们所有的记忆——不只是片段,是全部。从相识到死别,每一分痛苦,每一寸挣扎,你们都得亲身经历一遍。”
他盯着我们:“1953年那对,就是这么疯的。他们撑到赵士程战死的记忆时,一个就跳了池子——那根本不是战死,是求死。赵士程是故意冲进敌阵的,身中十三箭,最后一箭是自己捅进去的。”
林深的手开始抖。
我的也是。
“为什么要求死?”我问。
“因为唐婉死后第二年,陆游升了官,写了首诗寄到郡王府。”赵伯的声音冷得像冰,“诗里有一句:‘沈园柳老不吹绵’。柳老了,絮都不飞了,可人还在怀念。赵士程看到那首诗,就知道陆游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而他呢?他守着一个永远不会爱他的人,守了十年,还能守几个十年?”
“所以他……”
“所以他选择死在战场上。”赵伯闭上眼,“马革裹尸,是武人最好的结局。至少史书会记一笔‘永嘉郡王战死’,而不是‘那个娶了弃妇的可怜虫’。”
便利店的门又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个代驾小哥,浑身酒气地买烟。他瞥了我们一眼,嘟囔了句“神经病”,晃晃悠悠出去了。
门关上后,赵伯才继续说:
“明天子时,是今年阴气最重的时候,也是阵法最弱的时候。要破阵,就在那时候。但你们要想清楚——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要么破阵,要么像1953年那对一样,死在阵里。”
他看看我,又看看林深。
“给你们一晚上时间考虑。”
说完,他转身要走。
“赵伯。”我叫住他。
他回头。
“您守了七十年,为什么不想破阵?”
老人站在门口,背影佝偻。
“因为我试过。”他轻声说,“1953年那对,是我带他们破阵的。我看着他们疯,看着他们死。那之后我就明白了……有些执念,不是凡人能碰的。”
他推门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便利店又剩下我们两个。
窗玻璃上凝了一层水汽,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林深把匣子盖上,手指在铁皮上摩挲。
“你怎么想?”他问。
我看着掌心越来越长的红痕。它已经爬过手腕了,像条红色的蛇,正往胳膊上缠。
“如果不去破阵,会怎样?”
“赵伯没说。”林深苦笑,“但看这玩意的长势,等它爬到心脏,我们大概也差不多了。”
他把咖啡一饮而尽,站起来:“去我家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林深在绍兴租了间短租公寓,离沈园不远。一室一厅,简单干净,桌上堆满了史书和打印的资料。
我们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客厅地毯上,匣子摆在中间。
林深把资料摊开:“我查到的赵士程战死记录,和赵伯说的对得上——身中十三箭,最后一箭是近距离心口刺入。当时副将的回忆录里写,郡王冲锋前说了一句:‘此去便不回了’。”
“他知道自己会死。”
“嗯。”林深翻着纸页,“还有这个——陆游在赵士程死后写的祭文,只有四句话:‘君生宗室,位显名高。娶妻唐氏,情深不寿。’官方得很,但你看这里……”
他指着复印件边缘的批注,字很小:“有人用朱笔在旁边写了一行:‘若当年我如君勇,何至今日’。”
“陆游写的?”
“笔迹是他的晚年笔迹。”林深说,“所以陆游后来也明白了,赵士程不是输给了他,是输给了时机——如果他早十年遇到唐婉,结局可能完全不同。”
我拿起那缕青丝。红绳已经散了,两色头发混在一起,在灯光下分不出彼此。
“所以赵士程要的,只是一个‘如果’。”我轻声说,“如果早一点遇见,如果她先爱上他,如果他们能真正结发同心。”
林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沈媛,你怕吗?”
“怕。”我老实说,“怕疯了,怕死了,怕变成1953年那样。”
“那你还想试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有血丝,有疲惫,但也有一种奇异的光——那是陆游的光吗?还是林深自己的?
“我不知道。”我说,“但如果现在放弃,我们这辈子都会做噩梦。梦见一个困了八百年的魂,梦见一个永远在等的男人。”
林深笑了,笑得很难看。
“我也是。”他说,“那……就试吧。”
“死了怎么办?”
“那就死了。”他顿了顿,“至少黄泉路上,咱们俩还能做个伴,骂骂这操蛋的阵法。”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那一晚我们没睡。
林深在整理资料,我在网上搜各种民间法术——关于结发,关于镇魂,关于血引。大部分都是胡说八道,但偶尔有一两句,听起来像那么回事。
凌晨四点,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又做梦了。
这次不是唐婉,也不是赵士程。
是我自己。
我站在一片漆黑里,远处有光。光里有两个背影,一男一女,穿着宋人的衣服。他们手牵着手,在往前走。走得很慢,但一步都没停。
我想追上去,但脚像陷在泥里,抬不起来。
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很温和的声音:
“就到这儿吧。”
是赵士程的声音。
“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我猛地惊醒。
天已经亮了。晨光从窗帘缝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金线。
林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眼镜滑到鼻尖。资料散了一地,中间是那个铁匣子。
我轻轻走过去,打开匣子。
青丝静静躺在里面。
我伸出手,碰了碰。
温的。
像还活着。
像还在等。
等一个等了八百年的结局。
我合上匣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绍兴醒了。早点摊冒出热气,公交车驶过湿漉漉的街道,上班族匆匆走过。
这是一个普通的、真实的、属于活人的世界。
而我和林深,要为一个八百年前的鬼魂,赌上自己的命。
真他妈荒唐。
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平静。
也许是因为,有些事就算荒唐,也得有人去做。
就像八百年前,那个叫赵士程的男人,明知是条不归路,还是走了上去。
我们只不过,是走在他走过的路上。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