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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深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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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惨日渐衰弱的生命映衬下,显得如此刺目,时刻提醒着橘久宏明作为家主和父亲的双重失败。
橘佑无惨必须留下子嗣,而且必须是男孩。这不再是父亲对儿子的期望,而是家主对继承人的绝对命令。
于是,在宽弘八年冬,刚满十一周岁的无惨,在病榻上完成了简易的元服礼。
仪式潦草,只因他虚弱得无法起身穿戴全套礼服。
同年腊月,第一位妻子被迎进了橘氏六条府邸东対的偏间。
新娘是左京大夫家的次女,年方十四,名唤莉子。
选择她的理由很实际:左京大夫家虽非摄关显贵,却以子嗣繁盛、女儿体格健壮闻名。
他们家族需要橘氏在中纳言层级的政治支持,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无惨对此的回应,是在新婚当夜咳了半宿的血,将试图靠近的新娘吓得花容失色,哭着被侍女搀扶了出去。
他极善于发现他人的负面想法并以此攻击对方。
此后数月,这位年轻的夫人几乎无法与丈夫正常交谈,无惨的脾气在病痛折磨下越发乖戾,任何试图劝慰或靠近的举动,都会招致他冰冷刺骨的言语,或是砸向门扉的药碗。
翌年春天,莉子夫人以“需回娘家侍奉病母”为由,再未返回橘氏。这场短暂的婚姻,无声地画上了句号。
橘久宏明没有时间愤怒或叹息。同年夏,第二位新娘入门。这次是地方国司之女,桜雨,年岁稍长,十六岁,据说性格坚忍。家族对她的期许更为直白:尽快诞下男婴。
桜雨夫人确实比前任坚韧。
她忍受着东対终年不散的药味,忍受着丈夫阴晴不定、时而暴怒的脾气,甚至尝试学习药理,亲手为他煎药。
然而,无惨对她的一切努力报以更大的恶意。
他嘲讽她身上带来的“乡野土气”,在她试图为他擦拭冷汗时,用最刻薄的语言描绘她在他面前的可怖模样,直至她面色惨白地退下。
长和元年。深秋,一个寒雨之夜,桜雨夫人被发现溺毙在东対屋后方的池塘里。
没有遗书,只有岸边散落着几枝被雨水打残的樱花——那是她故乡的名产。
府中流言暗涌。橘久宏明以雷霆手段压下了所有议论,对外宣称桜雨夫人是突发急病身亡,并给予其家族丰厚的补偿与政治许诺,才将此事勉强掩盖。
接连的“失败”像沉重的枷锁套在橘久宏明颈上。
他眼中的焦虑日益深重,看向无惨的眼神,渐渐从父亲的忧心,掺杂了家主对“不合格器物”的审视与冰冷压力。
久宏明开始更疯狂地寻医问药,唐土的高价丹丸、虾夷地的珍奇草药、甚至阴阳寮秘而不宣的咒术疗法……
只要能延续无惨的性命直至留下子嗣,他愿意尝试任何方法。
东対屋成了各种古怪药石与疗法的试验场。
无惨的身体在猛药的冲击下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勉强在廊下坐片刻,坏的时候则连续数日高烧昏迷。
他的脾气也随之越发难以捉摸,伺候的仆役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人自危。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唯一能偶尔踏入东対屋而不引起剧烈反弹的“外人”,竟是渐渐长大的橘佑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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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代去世时,朔夜尚在襁褓。
她对母亲的记忆模糊,对家族的沉重压力感受不深。
她健康地成长着,三岁的女孩,已能迈着稳当的小步在宅邸中探索。
那双梅红色的眼睛依然清澈,却因少了母亲那层温柔的滤镜,更早地开始映照出这座华宅的复杂。
她记得母亲关于兄长的低叹,也对东対屋那个总是紧闭门窗、传出咳嗽或碎裂声响的房间充满孩童式的好奇。
起初,她只是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偷偷看向东対屋的方向。
有时能看到苍白的兄长被仆役搀扶着,在檐下短暂地晒太阳。他的侧脸很好看,但眉头总是紧锁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触”,发生在一个午后。朔夜追着一只蜻蜓跑过中庭,不小心撞到了正被仆役扶着回屋的无惨身上。
仆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请罪。
小朔夜自己也摔倒了,坐在地上,捂着撞痛的额头,睁着大大的梅红色眼睛,仰头望着这个高大的、面色不善的兄长。
出乎所有人意料,无惨没有发怒。
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哼了一声:
“笨手笨脚。”
声音依旧嘶哑冷淡,却没有惯常的尖锐恶意。
仆役扶他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对还坐在地上的朔夜扔下一句:
“把她送回去。”
画外音:地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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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朔夜去东対屋附近玩耍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
有时她会“不小心”把彩线球丢进东対屋敞开的窗内(如果那天无惨状态尚可,窗户会开一条缝),然后怯生生地扒着窗框往里看。
无惨通常不理她,自顾自地看书或盯着某处出神。
偶尔,在她扒得久了,或者试图爬过窗槛时,他会冷飕飕地开口:“掉下来摔断脖子,可没人给你收尸。”
话很难听。
几月后初秋的傍晚,朔夜真的因为爬窗而手滑,差点摔倒。
是无惨奔走过来伸手拽住了她的后领,把她提溜了回去,然后毫不客气地训斥了负责照看她的侍女,用词之刻薄让侍女当场泪奔。
朔夜却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兄长苍白的脸上因怒气泛起的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忽然小声说:
“兄长的手,好凉。”
无惨猛地松开她的衣领,像被烫到一样收回手,重重地咳嗽起来,背过身去。
“……你是笨蛋吗!”
渐渐地,朔夜被默许在某些时候进入东対屋的内间。
她通常很安静,要么自己玩带来的一些贝壳、光滑耀眼的首饰,要么就趴在离无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喝药、看书,或者只是昏睡。
最冷的一个秋夜,高烧昏迷的无惨在死亡梦魇中挣扎时,一只温热的小手覆上他冰凉的前额。
“兄长不怕。”
五岁的朔夜趴在他枕边,用稚气的声音重复母亲的话,“朔夜在这里……血脉最近的人在这里。”
身上那种属于健康孩子的、温暖干净的气息,与东対屋腐朽药味和死亡阴影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不让人觉得讨厌。
无惨从未对她表示过亲近。
他依旧毒舌,嘲笑她幼稚无聊的游戏,讥讽她衣服的颜色搭配难看,在她试图分享自己觉得好吃的点心时,挑剔地点评原料低劣、制法粗糙,光是看着就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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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仆役们渐渐发现,只要朔夜姫在,少夜发脾气的次数会少一些,摔砸器物的动静也会小一些。
有一次,朔夜靠在无惨常卧的茵褥边睡着了,无惨看了她许久,最终没有叫醒她,也没有让侍女抱走她,只是将自己盖着的一件羽织外衣,胡乱地扔在了她身上。
还有一次,朔夜染了轻微的风寒,几日没来东対屋。
无惨那几日的脾气格外暴戾,药换了三次都不肯喝。
西対屋的朔夜烧得小脸通红,还是努力对来访的无惨笑了笑。
无惨仅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回东対屋内室后默默接过侍女手中一直捧着的药碗,一饮而尽。
这种微妙的变化,连橘久宏明都察觉到了。他心中百味杂陈。他乐见儿子对妹妹流露出的、罕有的“缓和”,这或许是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的迹象?
他不时对家族的未来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