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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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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冬末,一场大雪覆盖了京城。
橘佑无惨的病情在严寒中再次恶化,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咯血加剧,医师私下已让橘久宏明准备后事。
东対屋笼罩在绝望的寂静中,连仆役走动都踮着脚尖。
无惨的耐心在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的循环中消磨殆尽。
每一位医者都因无惨日益暴戾的脾气与毫无起色的病情狼狈离去。
障子门被拉开一线,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驱散了些许室内的浊气。
无惨侧过头,望向庭院。
十四周岁的朔夜被禁止靠近。
她只能每天早晨,远远地站在被雪覆盖的庭院里,望着东対屋紧闭的窗扉,小脸上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担忧。
雪后的庭院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梅树枝头,簌簌落下些许雪粉。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也映亮了她那双梅红色的眼睛,清澈得如同雪水洗过的宝石。
小小的站在那里形单影只。
无惨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疲惫至极,又像是想把刚才看到的景象,牢牢刻入黑暗的眼睑之后。
*
“废物。”这成了他对医者最常说的蔑称。
那些手指的触碰、那些审视的目光、那些谨慎的言辞,都像在丈量他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若能承受药力冲击,或可重塑根本。”
“或可?”
无惨躺在帘后,声音尖锐地讥讽:
“又是这套说辞。”
“大人已试尽常法。”新来的医师矢崎凛音不卑不亢:
“非常之疾,当用非常之药。”
橘久宏明看向儿子。无惨梅红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那是一种困兽般的、混杂着绝望与最后疯狂的光。
“……拿来。”
他接过药碗,指尖冰冷,“若我死在这碗药下。”
“父亲大人……记得让这位名医,为我陪葬。”
*
药汁呈暗金色,表面浮着一层诡异的虹彩,气味辛辣中带着腥甜。
无惨接过药碗时,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某种预感。
他一饮而尽。
起初是灼热,从喉咙烧到胃腹,然后蔓延至四肢百骸。无惨蜷缩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接着是剧痛,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被碾碎重组,每一寸皮肤下都有虫蚁啃噬。
他开始呕吐,吐出的不是药汁,而是混着黑色血块的、散发腐败气味的黏液。
此后数天,矢崎凛音被橘久宏明安排在宅邸客院,以便随时观察调理。
***
矢崎医师踏入东対屋时,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无惨坐在最深处的阴影里。
“大人今日感觉如何?”矢崎谨慎地问。
无惨皮肤下青筋暴起如蚯蚓蠕动。他嘶吼着咒骂,声音在剧痛中扭曲变形。
“杀……了你……”
他在意识模糊的间隙挤出破碎的诅咒。
“臭庸医,我要……拉着你……一起……”
他感受到体内奔涌的愤怒,理智在这认知下彻底崩断。缓步起身到院中,在周围侍从的目光下找了把修割植物的刀。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死死缠住了他的心智。
所有累积的痛苦、绝望、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都找到了一个清晰的、可憎的归处,此刻全部化作对眼前这个“始作俑者”的滔天恨意。
于是无惨在榻边将刀掷了出去,然后爬过去扼住了矢崎的喉咙。那回光返照的力量大得惊人。
“你这庸医……”
无惨的声音低沉恶毒,“既然我注定要死……你就先走一步吧!”
颈骨碎裂的声响在雪夜中清脆可怖。
无惨松开手,矢崎的尸体软软倒地,眼睛还圆睁着,残留着惊骇与不解。
*
而过了第二日,当无惨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世界已彻底改变。
所有的色彩都更加鲜明,所有的声音都更加清晰,所有的气味都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诱惑的网。
而最强烈的气味来源,遍布这座宅邸的每一个角落——那是活人的气息。
活力在他血管中奔涌,前所未有的生机充斥四肢百骸。
所有的病痛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凌驾于凡人之上的、近乎神祗般的强大感。
深夜,他走出东対屋,第一次不再需要搀扶,脚步轻盈而稳健。
雪已经落下,鹅毛般的雪花片飘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庭院里第一个遇见的,是听到动静前来查看的侍女。
她看见无惨站在雪中,衣襟染血,吓得呆立当场。
“少、少爷……?”
无惨看着她颈部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从骨髓深处烧起来的渴望再起。
那一夜,橘氏六条宅邸化为人间地狱。
尖叫声、奔跑声、哀求声、咀嚼声、血肉撕裂声……交织成恐怖的乐章。无惨如同真正的恶鬼,以超越人类理解的速度与力量,狩猎着宅邸中的每一个活物。
仆役、侍女、武士、甚至是他父亲重金聘请的护卫,无一幸免。
匆匆赶来的橘久宏明是在主殿找到无惨的。他手持太刀,挡在廊前,眼中布满血丝与不敢置信的绝望。
“恶鬼……你……”
他看着儿子沾满鲜血的脸,那双与朔夜一模一样的梅红色眼瞳,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非人的食欲。
“你疯了……你已经……”
“我很好。”
无惨打断他,一步步逼近:
“从未这么好过。这副身体……这副力量……这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
刀光闪过。久宏明拼尽全力的一击,被无惨用两根手指轻易夹住,然后随手一折,精钢打造的太刀应声而断。
下一秒,久宏明的胸膛被一只苍白的手贯穿。
无惨抽回手,看着父亲的身体缓缓倒下。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
他跨过父亲的尸体,走向西対屋。
拉开门。
室内点着安眠的薰香,侍女倒在门边,早已气绝。
小小的朔夜蜷缩在被褥里,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扰,正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
“兄长……?”
她看见满身是血的无惨,愣了一下,却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尖叫或哭泣,只是睁大了那双清澈的梅红色眼睛,困惑地看着他。
无惨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半晌。
他在看着那双同源的眼睛
母亲平日里的话,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回响:
将来你能走出这屋子时,她会是你唯一的同行者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朔夜歪了歪头,似乎想下床。无惨猛地后退一步,如同躲避烙铁。
“……待着别动。”
他的声音沙哑艰涩。
“闭上眼睛睡觉。在屋内不许出来。”说完,他粗暴地拉上了门。
他站在廊下,听到屋内传来小女孩压抑的、细弱的抽泣声。
……
整座宅邸死寂无声,只有血液从屋檐滴落的声响,浓重的腥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无惨回到了矢崎凛音生前居住的客院。
他需要弄清楚,那药里到底有什么,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掀开榻榻米,撬开一块松动的地板,从下面抽出一个防水的桐木匣。
匣中只有两样东西:一卷以油纸包裹的厚重手稿,以及一个以蜡封口的小陶瓶。
……
“吾采得少许,试以入药,其性与方中所述吻合。然此花习性诡谲,仅生于特定土壤,花期不过三夜。
所得样本尽毁于实验,未能深研。
若得此‘青色彼岸花’完整入方,或可调和霸烈药性,补全转化,成就健康长生……然,难矣,难矣。”
畏惧阳光、嗜血肉、以及这具强大却扭曲的身体。
他猛地打开那个小陶瓶。
里面是干燥的、碎成粉末的植物残留,颜色是一种黯淡的、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凑近嗅了嗅,只有尘土和淡淡草药腐败的味道。
样本尽毁。
线索在这里断了。唯一了解这花、知道如何寻找和使用它的人——,矢崎凛音已经被他亲手杀了。
窗外,远方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无惨感受到皮肤传来的刺痛预警,他最后看了一眼西対的方向。
随即,他抱起手稿和陶瓶,化作一道黑影,融入尚未褪尽的夜色,消失在京城纵横交错的街巷深处。
身后,华美的宅邸,在黎明第一缕阳光的照射下,静静矗立,如同一座巨大的、鲜血凝固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