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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静默 ...


  •   段言转去国际班的那天,陈恒旁边只剩下一个彻底空了的座位。

      桌面一尘不染,抽屉里连一张废纸屑都没有留下。
      晨光从东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那片明亮的漆面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椅背上没有那件常搭着的浅灰色开衫,桌角也没有她习惯性贴着的便利贴。

      仿佛过去几个月里那个总是微微侧着头、笔下沙沙作响的身影是一场幻觉。
      陈恒静静坐下,从包里拿出早读要用的语文课本。他的动作精准,放下书包抽出书本、翻开折角的那一页,每个环节都和往常分秒不差,没有多看一眼那个空座位,仿佛它从来就是空的。

      早读的课文是《赤壁赋》。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他默读着,嘴唇没有动。
      笔尖悬在“粟”字上方准备写注解。墨水在尖端凝聚成一颗饱满的黑色星球,在即将坠落的那一刻。
      笔尖在纸上停留得太久。
      久到墨水自己承受不住重量,“嗒”的一声滴落了下来,在“粟”字旁边晕开一团混沌的墨迹。

      陈恒眼眶湿润的盯着那团墨迹,看了整整两秒。
      然后他翻过这一页,在新的空白的纸页上重新写下了“沧海一粟”的注解。
      一次错误不完美的痕迹被覆盖。如同某种必须被修正的过去。
      前斜方的徐雅宁回头,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个空荡的位置,又扫过陈恒平静的侧脸。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似乎哽着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转回去把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那声音在早读课的嘈杂里格外刺耳。
      陈恒继续往下读。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他的笔尖没有再停顿。

      第一节课是物理。
      老师讲到多普勒效应,在黑板上画出示意图:一辆火车鸣笛驶过,声波在接近时被压缩,远离时被拉伸。
      “离去的声源,频率会变低。”
      老师用粉笔敲了敲图示中火车远去的方向,“就像有些东西离开了,留下的回音总会慢慢变调,直到听不见。”
      有几个同学下意识地看向后排那个空位。
      陈恒低头记着笔记。笔尖划过纸面,写下频率变化的公式:f' = f (v / v±vs)。他在“vs”声源速度,那个变量下面画了两道横线。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停顿。
      课间,赵小雨和同桌凑在一起看手机,压低声音说:“论坛那个帖子真的没了……连截图都发不出去了。”
      “那当然,段家出手了。”
      “你说她转班是不是就因为她父亲……”
      话音未落,陈恒从她们身边经过,走向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旁。他的步速和平常一样。
      接水,喝水,放下纸杯然后回到座位。
      整个过程他的视线没有和任何人交汇。
      赵小雨和同桌对视一眼,闭上了嘴。
      ———
      午休铃响,人群涌向食堂。
      陈恒没有动。
      他等教室空了大半才从书包里拿出竞赛习题集,走向教学楼顶楼那间很少人用的竞赛辅导教室。
      门锁着。
      他从口袋摸出钥匙,是上周物理老师单独给他的,说这里清静。
      推开门,灰尘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
      教室很空只有六张桌子,墙上挂着爱因斯坦和麦克斯韦的肖像,玻璃框蒙着灰尘。
      黑板上还留着半个月前某次竞赛集训的板书,密密麻麻的公式像某种失传的文字。
      他随意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阳光很好晒得桌面发烫。
      他摊开习题集,翻到电磁学部分。笔尖开始移动。
      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走着,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被放大,清晰得令人烦躁。
      解到第三题时他的笔顿了一下。
      这道题需要用到边界条件分析,而上次他们在图书馆做题时,段言曾用一种更简洁的拓扑思路解过同类题。
      他记得她当时说:“你看,把电场线想象成橡皮筋,在边界上……”
      记忆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来。
      陈恒闭了闭眼。
      他放下笔,伸手摸向颈间。红绳还在,齿轮也还在。

      他慢慢从颈间摘下了那枚齿轮。
      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用手指很轻地、很轻地推了它一下。
      齿轮在光滑的桌面上滚动了一小段距离,发出极细微金属与木头摩擦的沙沙声。它滚到习题集的边缘停住了。
      他收回手,重新拿起笔没有再看齿轮,而是专注地看向题目。
      笔尖落下,他用了最传统和繁琐的微元分析法,一步一步推导……写了整整大半页。
      解完,核对答案。
      正确。
      他合上习题集,把齿轮拿起来,重新放回书包最里层的夹袋拉上了拉链。
      不是丢弃,是封存。
      ---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
      班主任秦贤走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表格。
      她在讲台上站定,清了清嗓子:“占用大家一点时间。关于之前的……一些情况,学校做了研究。陈恒同学的保送资格,目前是暂停审核状态。”
      教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陈恒。
      他正在写数学卷子,笔尖在听到“暂停审核”四个字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后他继续写。
      写完了那道解析几何的最后一个步骤,才缓缓抬起头。
      “学校按规定办事。”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外部因素,还在评估中。”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眼睛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光。
      秦贤避开了他的视线,继续说:“不过段言同学昨天已经找过我,提交了书面申请,她已经自愿放弃了所有评优和保送资格。”
      “她说这是她的个人选择,于任何人无关。”
      陈恒握着笔的手指,关节骤然泛白。笔杆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濒临断裂的咯吱声。
      他知道了。
      知道她做了什么,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也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他的保送依然悬在半空,像一柄不会落下却也收不回的刀。她只是把自己从那把刀下,硬生生拽了出来。
      秦贤看了看他,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无力。“这个‘暂停’不是最终决定,还要看后续……表现。总之,陈恒,你……”
      “我知道了。”陈恒打断他,声音平稳,“谢谢秦老师。”
      他低下头继续写题。笔尖划过纸面,速度比刚才更快,字迹锋利的像要把那张纸割裂
      秦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教室。
      门关上的瞬间,窃窃私语炸开。
      “暂停审核……那不就是变相取消吗?”
      “段言放弃资格?她疯了吗?!”
      “他爸能同意?”
      “小声点!”
      陈恒像没听见一样。他写完最后一道大题,合上卷子开始整理书包。
      放学铃响,他第一个起身离开。
      经过讲台他看见黑板上方的钟——时针指向五点。回到那天夜里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天文台。
      他移开视线,推开教室门。
      走廊里人潮汹涌喧闹声扑面而来。他逆着人流往前走,肩膀偶尔被人撞到,也目不斜视。
      走到楼梯口时,他顿了顿,没有往下,那是通往校门的方向,而是转身往上。

      顶楼竞赛教室。
      他又在那里做了两小时题,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整栋教学楼只剩下保安巡逻的手电光划过走廊。
      他才锁门,下楼。
      走出校门时城市已经灯火通明。
      晚高峰的车流堵成长龙,他站在公交站台上看着那些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书包侧袋摸出手机,开机。
      屏幕亮起,没有任何新消息。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张星空照片,和底下那行字:
      “陈恒,你可以逃跑,可以躲藏,可以把我推开一千次。”
      “但十七岁的段言,决定喜欢十八岁的陈恒——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他盯着那行字,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然后他按灭手机,把它塞回书包最底层。
      公交车来了。他投币上车,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车子启动,窗外的流光开始向后飞逝,那些璀璨的灯火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某一刻,车子经过鹿海市最繁华的商圈。巨大的LED屏正在播放万捷集团的最新广告,画面里是拔地而起的玻璃大厦,和一行遒劲的标语:
      “构筑未来,见证高度。”
      陈恒看着那行字,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
      是一个认命般的冰冷的弧度。
      他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任由那些光从眼皮上流淌过去,像流过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
      而此刻,国际部的晚自习刚刚结束。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穿着剪裁合身的制服,背着名牌的书包,讨论着周末的派对和最新的科技产品。
      段言走在最后面。
      她换上了国际部的定制校服,白色衬衫,深灰色针织背心,及膝的格纹裙。
      头发扎成低马尾,耳垂上什么也没戴。整个人干净得体。
      一个男生从后面追上来,笑着搭话:“段言?我是二班的林骁,我们上周在经济学讲座上见过。”
      “周末有个留学申请的分享会,主讲人是耶鲁的校友要不要一起……”
      “抱歉。”她打断他,脚步不停,“我周末有安排。”
      “那下次——”
      “下次也不用。”她转过脸,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现在不想参加任何社交活动。谢谢。”
      只留那个男生愣在原地,她已经走远了。
      司机等在校门口,为她拉开车门。
      她坐进去,关上车门,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声音隔绝。
      车子驶出校园汇入车流。
      她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流动的城市。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锁骨,那里曾经挂过一个铜质的齿轮,现在空荡荡的只有皮肤温热的触感。
      她放下手,转手打开了平板电脑。
      屏幕亮起,是一封刚收到的邮件。发件人:段琛。标题:《关于早期投资风险对冲的十二个模型》。
      她好奇的点开来开始看。
      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和案例分析。她看得很慢很仔细,时不时用手指放大某个细节,或者切到浏览器查某个术语。
      车子经过一个长长的红灯。她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窗外的街景有些熟悉,这是去旧书店的那条路。只要在前面路口右转再开五百米,就能看见那个亮着暖黄色灯光和书店招牌。
      她看着那个路口。
      红灯读秒:57,56,55……
      司机会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似乎在等待指示。
      她的手指在平板边缘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低下头看向屏幕。
      “直接回家。”她说,声音很轻,但没有任何犹豫。
      “好的,小姐。”
      绿灯亮了。车子直行,驶过了那个路口,将右转的可能性彻底抛在了身后。
      窗外的街景开始变化,从老城区的梧桐树,渐渐变成新区笔直的行道树和高耸的玻璃幕墙。灯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
      段言关掉了平板的屏幕。
      黑色的屏幕映出她的脸,模糊,失真,像一个陌生人。
      她看着那个倒影,看了很久,她抬起手关掉了头顶的阅读灯。
      车厢陷入昏暗,只有窗外流动的光偶尔划过她的脸,一闪而逝。

      深夜十一点,陈恒从工地出来。
      今天搬的是钢筋,手掌磨出了新的水泡,在冷水下冲洗时刺痛。工头递过来今天的工钱,比谈好的多了五十。
      “今天辛苦了,请你吃个夜宵。”工头笑着对他说。
      陈恒数了数手里的钞票,抽出那五十递回去。
      工头愣住:“哎,你这孩子怎么——”
      “王叔。”
      陈恒打断他,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该多少,是多少。多了我下次就不来了。”
      工头怔怔地看着他,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不解和无奈。
      他最终接过那五十拍了拍陈恒的肩膀:“行,听你的。那路上小心。”
      陈恒点点头,推起自行车走进夜色。
      回程的路要经过一段没有路灯的旧街区。
      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地发出单调的声响。远处,城市的霓虹在天边晕染出一片朦胧的光污染,看不见星星。
      他骑得很慢。
      某一刻,他刹住车单脚撑地,从书包里摸出那个齿轮。
      没有路灯,只有远处便利店招牌的一点微光。金属在昏暗里泛着幽暗的色泽,像一块沉在深海的遗物。
      他握着它,手指收紧。
      掌心的水泡被金属边缘硌得生疼,但那疼痛很真实,真实到可以压过胸腔里某种空洞的回响。
      他就这样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直到远处传来犬吠,他才松开手,把齿轮重新塞回书包蹬起自行车。
      车轮重新转动,载着他驶向那个没有光,但也不需要光的属于他自己的夜晚。

      同一片夜空下,段言站在别墅三楼的露台上。
      手里拿着那台已经许久没用的天文望远镜——是陈恒修好的那台。她把它架起来对准天空。
      但今夜多云,看不见星星。
      只有厚重的云层,在城市的夜光下泛着混沌的橘红色,像一块肮脏的绒布蒙住了整个天空。
      她看着直到眼睛发酸。弯下腰开始拆卸望远镜。动作很慢很仔细,每一个螺丝都拧回原位和每一节镜筒擦干净灰尘。
      装回箱子里时,她在箱盖内侧看见一行极小用铅笔写下的字:
      “镜片已校准,可观测木星条纹。陈恒,10.22”
      10月22日。
      她的生日。
      她盯着那行字,指尖轻轻拂过“陈恒”两个字。铅笔字迹很浅几乎要磨平了。合上箱盖,扣好搭扣。
      抱起箱子走进了屋里,把它放在储藏室最里面的角落。
      那里堆满了不再使用的物品,有旧玩具,过时的礼服,父亲送的她从未打开过的艺术画册。
      她把望远镜放在它们中间,像埋葬一件遗物。关上了储藏室的门,落锁。
      段言转身回到书房,打开电脑点开了那份《万捷集团近三年财务报告分析与潜在风险点》。
      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的脸苍白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她开始敲击键盘做笔记。键盘声在深夜里清脆而有规律,像某种倒计时,或者某种……新生。
      窗外,云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一颗很暗的星星露出来,只一瞬又被吞没。
      没有人看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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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最近降温 大家注意保暖 写稿时总会想起陈恒那句 “雨不会停,但书可以防潮。” 愿这本书也能为你放一点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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