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土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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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提示音响起时，段言刚吹干头发。
她走到书桌前，屏幕的光在黑暗房间里显得有些刺眼。发件人地址很陌生，但标题清晰地写着“Re:策略”。
点开，内容简洁到近乎冷漠。
发件人：薛振
标题：Re:策略
段言：
建议按以下优先级行动：
1. 近期：适当接纳“薛振”以降低段叔叔的警惕，换取活动自由度。
2. 中期：建立绝对学术优势，将情感牺牲转化实质筹码。
3. 远期：实现经济独立。
附件含AP考点分析（32页）三项竞赛的完整指南与信托架构案例。所有材料已脱敏。
另：望远镜目镜很衬你。但真正的星空，需要自己搭建望远镜去看。
薛振
段言盯着最后那行字认真的看了很久。
房间里很静，只有暖气低沉的嗡鸣。她感到一种复杂的战栗，不是恐惧，而是被彻底看穿的同时又被精准赋能的震撼。
他知道她戴着什么。在昨晚那个露台上在她观察他的时候，他同样在观察她。
“真正的星空，需要自己搭建望远镜去看。”
这句话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她这些天筑起的幻觉。
她依赖陈恒修的望远镜看星，依赖父亲给的资源生活，此刻甚至依赖这个陌生人的“策略”。
她在看别人搭建的星空。
光标在回复栏闪烁了很久。
最后只打了五个字：“收到。谢谢。——段言”
点击发送。
她坐在床边点开那份AP考点分析，看了下去。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屏幕的光映着她专注的脸。
第二天傍晚，段琛的车等在校门口。
段言拉开车门时，他正低头看文件，听见声响抬起头神色缓和了些：“妈炖了汤，让我来接你回家。”
车子驶入车流。段琛开车很稳，话不多，只简单提了父亲下周去欧洲考察的事。
“去两周？”段言看着窗外。
“嗯。”段琛打了转向灯，“家里能清静些。”
他顿了顿，从西装内袋拿出一个黑色金属U盘递过去：“拿着。”
段言没接，疑惑的看了看他：“这是什么？”
“一些资料。离岸架构、法律案例，还有投资分析。”他语气平淡，“看看没坏处。”
U盘在手里很凉。
“为什么给我这个？”
段琛侧头看了她一眼：“因为你是我妹妹。而且，”他声音低了些，“你现在需要。”
他没说更多，只补充道：“U盘会自动加密，七十二小时后内容销毁。看完就忘。”
段言握紧了U盘。她知道这不只是“资料”。在段家，任何信息的传递都有目的。
“哥，”她轻声问，“你帮我，爸知道吗？”
段琛笑了，笑容里有说不清的情绪：“言言，有些事不需要说也不需要问。重要的是东西到你手里了，怎么用是你的事。”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
熄火后，段琛沉默了几秒才开口：“爸去欧洲那两周，我会在家住。妈精神不太好，我多陪陪她。”
他说完推门下车。
段言坐在车里，看着哥哥的背影。
她想起小时时候，段琛牵着她的手穿过老宅长长的回廊。那个时候她觉得哥哥的背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存在。
现在依然安全，但那安全里好像多了一层她无法穿透的迷雾。
她把U盘放进书包最里层拉好拉链，深吸一口气走向了家门。
回到家，静芊正端着汤从厨房出来，看见她温婉地笑了：“言言回来啦？汤刚炖好。”
父亲段怀信坐在客厅看财经新闻，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又继续看向屏幕。
一切如往常。
旧书店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夕阳斜射进橱窗，陈恒蹲在仓库角落整理新到的民国小说，手上戴着段言送的那副手套，绣着“CH”的字母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沈伯安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
“小恒，过来一下。”
陈恒起身走到柜台前。
老人把纸推过来，是《古籍数字化校勘人才培养项目》的说明。
“市图书馆牵头的项目，招高中生。”沈伯安声音平淡，“报酬是按页计，单价是这里的三倍。”
陈恒快速扫过内容，目光落在报酬数字上。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沈伯安从老花镜上方看他：“两个原因。第一你合适。这几年修书理书，底子我看得见。”
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倒茶：“第二，你爸那个进口药不能停。光靠现在这点收入撑不久的。这是个干净路子，凭真本事吃饭。”
陈恒捏着那张纸。边缘锋利硌着指尖。
他想起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想起父亲压抑的咳嗽，缴费单上刺眼的数字。
“考试考什么？”
沈伯安从柜台下取出两本蓝色封皮的线装影印本《稼轩长短句》。
“一周时间，把这两本书校一遍。挑出所有错字、漏字、和版刻不清的地方，然后写出依据。”
陈恒接过册子。纸页泛黄，散发着旧纸、油墨和时光混合的气味。
“如果我过了，该怎么谢您？”
沈伯安摆摆手：“不用谢我。项目是真的，机会是你自己考的。”
他喝了口茶，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不该被埋没了。书是这样，人也是。”
“我试试。”陈恒把书装进书包。
那一周，陈恒的时间被切割得更碎。
早晨六点起床，照顾父亲吃药和早餐后又去上学。
课间和午休，他躲在楼梯间翻词集。
放学后先去旧书店兼职，晚上去工地三小时，深夜回到家，在父亲熟睡的呼吸声里就着台灯校对。
辛弃疾的词慷慨苍凉，透过模糊的影印墨迹一行行撞进眼里。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笔尖在“可怜”二字下顿了顿。
他对照几个版本，发现此处的“怜”字刻得略像“邻”。标注在旁边写下：《四印斋所刻词》本作“怜”，此处刀工偏误。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盯着“强说愁”，忽然想起段言。
想起她转学第一天明亮又审视的目光。那时他们都不识愁滋味，她的愁是高处不胜寒，他的愁是沉沉重压。
而今识尽愁滋味。
他闭了闭眼，继续往下校。
第五天的夜里，校到《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的手指在“星如雨”上停住了。
想起了段言发来的照片，齿轮悬在星空下。想起她说：“陈恒，你可以逃跑可以躲藏可以把我推开一千次。但十七岁的段言，决定喜欢十八岁的陈恒——这件事，你说了不算。”
他没逃跑也没躲藏。
只是把自己埋进更深的土壤里，像等待破土的种子，或埋进故纸堆等待被重新校对的诗。
深吸一口气，在“星如雨”旁标注：此三字墨色均匀，刀工清晰无误。
翻开了下一页。
第七天傍晚，陈恒把校完的两本词集和手写勘误说明交给了沈伯安。
老人戴起老花镜，一页页翻看。
看得很慢，不时用指尖在某处标注停留。
窗外天色全暗，书店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光圈里尘埃缓缓浮动。
终于，沈伯安合上最后一页，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下周六上午九点，市图书馆古籍部面试。”他转身从抽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条，上面是地址和联系人，“穿整洁点。去了，就说是我推荐的。”
陈恒接过纸条折叠放进口袋：“谢谢你沈爷爷。”
“别谢太早。”
沈伯安重新戴上眼镜，拿起刻刀修补一枚象牙书签，“去了能不能留下，看你自己的本事。机会给一次是缘分，能不能抓得住是看各人造化。”
陈恒点点头背起书包。
走到门口时，沈伯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恒。”
他回头。
老人低着头，刻刀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土壤找到了就好好长。”沈伯安说，声音很轻很清晰，“别辜负了……那些给你递土的人。”
陈恒站在门口，握紧书包带子。
他没问“递土的人”是谁。是沈伯安？是暗中促成此事的周予薇？还是……那个他不敢深想的名字。
风很冷，但口袋里那张纸条带着微暖体温。
他抬头看向城市另一边那片璀璨的、他永远无法属于的灯火，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车轮会载着他，驶向一个靠自己的手和眼睛一点点挣来的未来。
也许不够快不够亮。
但那是他自己的土壤里，长出来的第一片叶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