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晨光 精修蓝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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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早晨，阳光透过国际班的落地窗，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左清晗抱着本厚重的《天体物理简史》走进教室时，段言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她总是最早到的那几个之一。
“早上好！”
声音清亮，带着毫不设防的朝气。
左清晗自然地坐到段言旁边的空位，那个位置从来没人坐，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结界。
段言抬眼，目光从平板电脑的金融模型上移开，落在左清晗推过来的书页上。
是张关于引力透镜的示意图。
“这个，”左清晗指着图表某处，眉头微蹙，“是不是标反了？光线偏折的方向感觉不对。”
段言看了三秒。
“是反了。”她声音平静，“你看的是初版，第三版已修正。”
“哇，你看过第三版？”
左清晗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那光亮纯粹得晃眼，“图书馆只有初版，我托我爸在高校系统里查，都说暂时借不到……”
“我家有。”段言说完，顿了一下。
她很少主动提“我家”。
那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陌生的重量。但看着左清晗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她补了一句：“下周带给你。”
左清晗愣住了。
三秒钟的安静，然后她笑开，单边酒窝深深陷下去：“谢谢！”。
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整齐码着琥珀色的糖块，“作为交换——我妈妈做的桂花糖，用的是老家的金桂，不甜，你尝尝吗？”
清甜的香气飘了出来。
段言看着那颗糖。透明，干净，能看见里面细小的桂花碎屑。
她犹豫的时间比判断那道物理题更长。最后伸出手，指尖捻起一颗放进了嘴里。
甜味很淡，桂花的香气却浓郁。
“好吃吗？”左清晗期待地的看着她问。
段言点头。
左清晗好似得到了满意的回复。笑得更开心，自己也吃了一颗，然后把铁盒推到段言面前：“你喜欢就都给你吧。我妈做了好多。”她转回书本，哼起不成调的曲子，继续研究那个错误的图表。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她细软的短发上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晕。她的面部柔和，五官分部均匀，有着鹅蛋脸，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不是那么精致却很清秀。
段言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平板。
周六上午九点整，陈恒站在市图书馆古籍部门口。
他穿着最干净的白衬衫——领口洗得有些薄了，但熨得平整。手里拿着沈伯安给的推荐信，和那两本仔细校勘过的《稼轩长短句》。
推开门，光线有些昏暗，高高的书架顶到天花板，上面堆满了函套古旧的线装书。
“陈恒？”
声音从深处传来。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从书架后走出来，戴着老式黑框眼镜，气质清癯，手里拿着份文件夹。
“左老师。”陈恒微微躬身。
左明渊是古籍部副研究员，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袖口停留了半秒，但眼神里没有评判，只有审视。
“跟我来。”
面试在一间小办公室里进行。书桌堆满资料，墙上挂着幅褪色的《永乐大典》仿制页。
没有寒暄。
左明渊直接抽出他那份勘误说明，翻到某一页。
“第七十四页第二行，你标注‘怜’字刀工偏误。依据？”
陈恒从书包里取出准备好的对比图，是他去市档案馆复印的《四印斋所刻词》本相应页影印件，和自己手绘的笔画分析。
“比对了底本影印件。此处‘怜’字竖勾起笔处，刻本有明显非自然的顿挫和补刀痕迹，而底本这里是流畅的弧线。”他用指尖虚点图纸上的细节，“应是刻工手滑后试图修补，但刀锋角度有细微偏差。”
左明渊接过图纸，凑近台灯仔细看。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老人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市声。
良久，他放下图纸，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眼力不错。”他戴上眼镜，看向陈恒，“为什么想来做这个？枯燥，钱也不算多。”
问题很直接。
陈恒沉默了两秒。他知道很多标准答案：热爱传统文化、想锻炼耐心、对古籍感兴趣……但那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纸会朽，字会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但人想把故事传下去的心，不会变。我想做那个‘传下去’的人。”
他停顿，又补充道：“并且我需要钱。但我想靠看得懂的东西来赚。”
最后那句话说得平静，没有诉苦也没有骄傲。只是在陈述事实。
左明渊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井，看不出情绪。
他从抽屉里抽出两份文件，推过来。
“下周一开始培训，每周六全天。合同和保密协议，现在签。”陈恒接过笔。笔身冰凉，但他掌心微微出汗。
翻开合同，条款清晰，报酬一栏的数字让他心头松了松。翻到最后一页，页脚有个极小的logo缩写，和一行小字：“本项目由‘传统文化保护基金会’提供部分资助”。
他指尖紧了紧。
没问。在签名处写下自己的名字。笔迹工整，力透纸背。
左明渊收起签好的文件，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袋：“培训资料。下周一上午九点，别迟到。”
“谢谢左老师。”
陈恒接过纸袋，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
推开门时，秋日的阳光正好泼洒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图书馆前的银杏叶金黄灿烂，在风里沙沙作响。
他握紧手里的纸袋，感觉掌心那点重量，沉甸甸的，却让人踏实。
周六下午的科技论坛，设在市中心酒店的顶层会议厅。
落地窗外是鹿海市的天际线，玻璃幕墙在秋阳下闪着冷硬的光。厅内暖气很足，空气里飘着咖啡香和低声交谈的嗡嗡声。
段言和薛振坐在第三排。
这是父亲段怀信“安排”的场合。
薛振今天穿了身炭灰色的西装，没打领带，衬衫第一颗纽扣松开。他坐姿放松，但脊背自然挺直，目光专注地落在台上正在发言的嘉宾身上。
段言坐在一旁。她穿着母亲静芊选的米白色套装，长发束成低马尾，露出干净的额头和耳垂上那枚小巧的耳钉。
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交流仅限于嘉宾发言内容的低声讨论。
“他引用的去年碳中和数据，是修正前的。”薛振微微侧头，声音压得很低，“上月国际能源署更新了算法，实际减排量要下调三个百分点。”
段言在平板上快速调出资料，扫了一眼。
点头。
等嘉宾发言结束进入提问环节，她举起了手。
起身时，薛振很自然地帮她扶了下椅子，动作幅度很小几乎无人察觉。
“关于您提到的建筑减排数据，”段言声音清晰，语速平稳，“根据国际能源署上月发布的最新算法修正，实际减排量存在百分之三的系统性高估。请问这个误差在您的模型里是否已被纳入？如果没有，它对您刚刚展示的十年路径预测会产生多大偏差？”
会场有瞬间的安静。
台上嘉宾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翻动手中的资料。台下响起细微的议论声。
薛振坐在座位上，目光落在段言挺直的背影上。
阳光从侧面的大窗照进来，他能看见她耳后一丝碎发，和颈间那枚耳钉的微光。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掩去嘴角一个极淡的弧度。
中场休息时，段言独自走到外面的露台。
秋日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会场里的闷热。她靠在栏杆上，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深深吸了口气。
“里面暖气太足。”薛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慢步走向段言，递给她一杯温水，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
段言接过。指尖相触，一瞬即分。
水温恰到好处，不烫，刚好能暖手。
薛振站到她身侧半步后的位置，同样望着远方。
两人之间隔着恰当的距离，像两个偶然在此歇脚的陌生人。
“你刚才的反驳很漂亮。”他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第三个数据，如果用他们去年第三季度的内部简报，会更致命。”
段言转过头看他：“你看过那份简报？”
那是某家能源公司的非公开材料，连她都是通过段琛的U盘才偶然瞥见。
薛振没回答。只是笑了笑，那笑意很淡，很快的消散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着。
“段言。”薛振忽然开口。
她没应，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你有没有想过，”他依旧望着远方，侧脸在秋阳下显得格外清晰，“如果你把对某个人的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儿，用在自己想做的事上，会达到什么高度？”
空气骤然安静。
风停了。远处车流的嘈杂也仿佛瞬间退去。
段言握紧玻璃杯，指节微微发白。水温透过杯壁传到掌心，烫得她心头一颤。
“你什么意思？”段言咬了咬唇，声音冷了下来。
薛振终于转回视线看向她。那双总是清醒冷静的眼睛里，此刻有种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在欣赏，惋惜，又像是某种更深、更难以辨认的情绪。
“只是觉得，”他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是很珍贵的能量。别浪费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步伐平稳从容，像只是结束了又一次理性的学术交流。
段言独自站在露台上。
杯中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风重新吹起来，带着深秋的寒意，穿透单薄的套装，让她打了个冷颤。
那句“不管不顾的劲儿”，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她这些天努力筑起的平静里。
她知道他在说谁。
也知道他说得对。
论坛结束后，她收到薛振的邮件。
附件是他提到的那份内部简报的摘要截图，整理得清晰专业，关键处用红标标出。
正文只有两行：
“仅供参考。
另，三楼的咖啡机出品更好。”
段言盯着那两行字，最后点了删除。
但截图保存了下来。
周日下午，市图书馆报告厅。
左清晗早早等在门口，看见段言时使劲挥手：“这里这里！”
她今天穿了件浅黄色的针织衫，头发扎成个小揪揪，鼻梁上架着那副细黑框眼镜，整个人清新得像雨后的天空。
“我爸今天主讲，”她一边引着段言往里走，一边兴奋地小声说，“他准备了超久的，昨晚在家演练到半夜，我妈都嫌他吵。”
报告厅里坐了大半。多是些学者模样的中年人，也有零星几个学生。
左明渊站在台上，和那天面试时一样清瘦挺拔。他讲的是“古籍数字化中的系统性误差与修复”，内容专业，但深入浅出。
段言听得很专注。
这是她久违的、不掺杂任何算计的纯粹学习。
提问环节时，她举手问了个关于“多版本校勘算法优化”的问题。左明渊回答时，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两秒，然后给出了一个极其详尽的解答。
讲座结束，人群陆续散去。
左清晗拉着段言：“走，我带你去见我爸！他刚才还跟我夸，说你问的问题有水平，一看就是认真思考过的。”
段言犹豫了一瞬，点头。
两人穿过图书馆静谧的长廊。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空气里有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慢得像时间本身。
脚步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左清晗还在兴奋地说着什么，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段言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两侧紧闭的门，古籍修复室、文献整理室、微缩胶片库……
“我爸办公室就在前面，拐角那个——”
话音未落。
“咔哒。”
旁边一扇深棕色的木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得像冰裂。
陈恒低着头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刚领到的培训资料和合同，正专注地看着注意事项第一页上的时间安排，没注意看路。
他抬眼。
段言抬眼。
四目相对。
秒针停摆。灰尘定格在光柱里。连左清晗未完的话音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细微的抽气。
陈恒看见段言。
她站在明亮的走廊里。她身旁那个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短发女孩。看见她手里拿着印有“古籍部”字样的资料袋，那和他手中的牛皮纸袋，出自同一个地方。
段言看见陈恒。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手中崭新的文件夹，封面上“古籍数字化项目培训资料”一行字清晰刺眼。他眼底猝不及防的震惊，和那震惊之后迅速覆上的她熟悉的、深海般的静默。
左清晗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清瘦男生，又看看瞬间僵住的段言。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这时，前面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左明渊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个保温杯，显然是要去接水。
“清晗，你来了——”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脚步停在办公室门口。
目光扫过女儿，扫过段言，最后落在陈恒身上。老人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在三个年轻人之间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陈恒和段言对视的眼神上。
走廊很长，很静。
谁也没有动。
谁也没有说话。
时间在这里裂开一道缝隙，过去与现在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发出无声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陈恒的手指捏紧了文件夹的边缘，纸张发出细微的“嚓”声。
段言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左清晗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用着很小声试探性地开口：
“那个……你们……认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晨光 精修蓝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