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债务清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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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鹿海一中的数学课。
上课铃响过五分钟，后门被轻轻推开。
陈恒侧身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但段言还是听见了，他呼吸微促，肩头校服洇开一小片深色。
是汗。外面并没有下雨。
他坐下时，带起一阵很淡的气味：消毒水的刺鼻混着中药的苦。
段言笔尖一顿，在导数题的演算步骤旁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讲台上，老师正在写一道复杂的极限题。
陈恒低头翻书，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他抽出笔时，一张折叠的纸条从笔袋侧缝滑出，飘落在段言的脚边。
她弯腰捡起。纸条展开一角露出铅印的字迹“鹿海市第一医院门诊缴费单”，患者姓名陈万，金额栏有一个用红笔反复圈画的数字。
视线在那数字上停留一秒，段言将纸条重新折好轻轻塞回他笔袋边缘。
陈恒动作僵住，侧头看她。
段言没有回视。她只是将笔记本推过去，指尖点在一行字上：“第三步使用洛必达法则前，需验证∞/∞型条件是否满足。”
她指的是黑板上的题。
陈恒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行字，又移回黑板。许久，他低声应道：“嗯。”
没有道谢，没有解释。但某种沉默的共识在空气里达成，她看见了不说破；他知道了，他领情。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响。
段言收回笔记本，继续抄写板书。余光里，陈恒握笔的指节微微发白，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周三放学，段言去了“时光二手书店”。
老板不在，柜台后坐着陈恒。他正给一批新收的旧书贴标签，动作比往常慢。
“老板去城北进货了。”他没抬头，声音有些哑，“如果是那本诗集，还在窗边老位置。”
“我来找你。”
陈恒动作顿住，抬眼。
段言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全国物理竞赛十年真题详解》，放在柜台上。书页间夹着几页手写笔记，推导步骤详尽。
最后一张纸的背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
“周六下午两点，市图书馆报告厅有竞赛冲刺讲座，主讲人是去年国家队教练张昀。免费，需预约要去吗？”
陈恒翻开笔记，一页页看过去。修正的错漏精准，补充的解法巧妙，甚至标注了出题趋势。
“为什么告诉我？”他问。
“因为你需要。”段言语气自然，“我也需要。一个人听讲座很无聊。”
陈恒的指尖摩挲着纸页边缘，那里已经被翻得微微起毛。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好。”
这是第一次，他接受了她的“邀约”。
段言点点头，转身走向书架。走出几步，她听见他在身后说：
“笔记做得很好。”
她没回头，嘴角却轻轻扬起。
至少，他愿意承认她的“好”了。
周六的早晨，段言陪母亲去市中心第一医院做年度体检。
她在二楼内科等候区看见了陈恒。
他独自坐在走廊的蓝色塑料椅上，手里拿着一叠单据，低头看着。
冷白的灯光从头顶照下，将他侧脸的线条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疲惫。
段言让母亲先去，自己走了过去。
“陈恒。”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瞬的慌乱，但迅速被平静覆盖：“你怎么了？来医院。”
“陪我母亲体检。”段言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单子，“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把单据对折，很快速的塞进外套口袋里，“一点小事。”
沉默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弥漫。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叫着号码，走廊尽头的婴儿在哭，空气里挤满了看不见的焦虑。
段言皱了皱眉，随后开口说道：“我小时候特别怕医院。觉得这里到处都是白色的秘密，也害怕打针。”
陈恒侧头看向她。
“后来我爸告诉我，医院其实是世界上最有秩序的地方。”
“在哪里挂号，缴费，取药，做检查，都有明确的指示。只要跟着规则走，就不会迷路。”
她顿了顿，漂亮精致的脸蛋上，眼眸灵秀澈，纯洁和魅惑在她身上完美融合。
她看着他，声音放轻了下来：“所以，如果你需要‘地图’，我可以当你的地图。不是向导，是地图。你决定要不要看。”
说完，她站起身，走向母亲的诊室。
走了五步。
十步。
就在她即将拐进走廊转角时——
“讲座是下午两点。”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却清晰，“市图书馆报告厅，南门进。”
段言停住脚步，没回头。
“我知道。”她说，“我会准时到。”
她抬起手，背对着他，轻轻挥了挥。
像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雨毫无预兆地落下，密集地敲打着图书馆的玻璃幕墙。两人站在门口，陈恒望着雨幕，没动。
段言从包里拿出伞，不是那把碎花折叠伞，而是一把更大的纯黑色长柄伞。
“走吧。”她撑开伞，“我饿了。”
她带着他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粥铺。店面很小，只有六张桌子，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贴着用手写的菜单，价格很便宜。
点了两碗青菜粥、一笼蒸饺后，段言从包里拿出牛皮纸信封，推到陈恒面前。
“老板让我给你。”她说，“上次你整理的那批旧书目录，被一家出版社看中了，想买去做成电子档案库。这是合同预付金。”
陈恒盯着信封，没碰。
“是真的。”段言淡淡的看着他，“我看了合同草案，条款清晰，版权费分期支付。预付金是三千，税后。老板说了，这是你应得的劳务费。”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不信，明天自己去书店看合同。”
蒸饺上来了，热气腾腾，陈恒沉默了很久，久到粥表面的那层粥油渐渐凝固。
他伸出手，拿起信封，放进了书包最里层的夹袋。拉链拉上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粥铺里格外清晰。
“谢谢。”
段言摇摇头，拿起勺子搅拌碗里的粥。粥很烫，她吹了吹，听见他低声说：
“我爸的肺癌，查出来是中期。”
勺子停在半空。
“医生说，如果坚持规范化疗，五年生存率有60%。”他的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道数学题的答案。但段言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指节泛白。
她放下勺子，直视他：“60%很高。”
“嗯。”
“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这句话回的很果断，陈恒抬起眼，目光沉静得像深潭，“你已经做了很多。”
段言知道，她不需要拯救他。他这样的人，不想欠任何人的。
她只需要让他知道，有人看见他在深水里挣扎，并且愿意一直站在岸边，等他游上来。
而他，可以选择要不要抓住那双伸出的手。
晚上九点，段言洗完澡刚回到床上，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
是陈恒发来一张照片。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手写的债务清单，字迹瘦劲工整：
债务清单
债权人：段言
债务人：陈恒
1. 伞（黑色折叠，市价25元）
2. 竞赛笔记修正（劳务，估值50元）
3. 讲座信息提供（信息费，估值30元）
4. 粥铺晚餐（青菜粥+蒸饺，28元）
5. 版权合同协助沟通（劳务，估值200元）
合计欠款：333元
还款方式：物理竞赛奖金（若获奖）/长期分期
备注：不计利息，但接受债权人全程监督。
有效期：终身。
照片底下，隔了两分钟，他又发来一行字：“清单有效，终身可兑。段言，谢谢。”
段言躺在床上，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她起身打开电脑，在名为“竞赛资料”的文件夹里，新建了一个子文件夹，命名为“债务档案”。
她把照片拖进去，在备注栏里输入：
“债权人不求偿还。只求债主一生平安，且永远记得——有人甘愿让你欠。”
临湖别墅的窗外，鹿海市的秋夜深沉。远方的港口有轮渡的汽笛声，悠长，缓慢，像某种古老的承诺。
陈恒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竞赛题集。手机屏幕暗下去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清单照片。
然后他翻开一本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债主：段言。
债务类型：情感债。”
合上本子时，他听见父亲在隔壁的咳嗽声。这一次，他没有握紧拳头。
因为他知道，至少在今夜，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场漫长的雨。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债务清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