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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下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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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夜晚已带着几分寒意。傅恒从军机处值房出来时,宫灯已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照得朦胧而悠长。他本应直接回府,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御花园西侧的听雨轩——那是三日前,他遇见那个自称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奇异女子的地方。
月光如水,洒在太湖石叠成的假山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傅恒远远便看见林淼独自坐在轩外的石凳上,仰头望着天上的弦月。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汉女装束,浅青色的衣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但那坐姿却与寻常闺秀不同——脊背挺直,双腿自然交叠,带着一种傅恒从未见过的洒脱。
“林姑娘。”傅恒在五步外停下,声音平静。
林淼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淡淡的笑意:“富察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宫中?”
“刚处理完云南的军报。”傅恒走近几步,月光清晰地照出他眉眼间的疲惫,“姑娘为何独自在此?夜露寒重。”
“在看月亮。”林淼指了指天空,“这个时代的月亮,比我们那里看起来更近、更亮。没有光污染,星空也干净得多。”
傅恒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敏锐地捕捉到那个词:“光污染?”
林淼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解释。这三天里,傅恒虽然依照皇后的嘱咐将她安置在宫中偏院,派了侍女照料,却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他听过她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关于“飞机”“电灯”“民主国家”,每一样都挑战着他三十年来的认知体系。理智告诉他这女子若非疯癫便是妖异,可那双清澈眼睛里的光芒,又让他无法简单地将她归为妄人。
“在我们那个时代,”林淼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夜晚到处都是人造的光。街灯、广告牌、高楼窗户……它们把天空映成暗红色,星星就看不见了。所以来到这里,我第一次看见银河横跨天际的样子。”
傅恒沉默片刻,忽然问:“姑娘曾说,你是从两百多年后来的。如何证明?”
这个问题他憋了三天。作为军机大臣,他习惯审慎求证;作为满洲贵族,他对怪力乱神之说本能排斥;但作为一个见过林淼准确预言三日后山东急报内容的人,他又无法否认她确有异常之处。
林淼没有直接回答。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小物件,约手掌大小,表面光滑如镜。傅恒警惕地身体微倾——却见林淼用手指在物件上轻轻一点,那东西竟亮了起来,发出柔和的白光。
“这叫‘手机’。”林淼将屏幕转向傅恒,“里面存储着历史资料。关于你的部分,是这样记载的。”
傅恒屏住呼吸。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汉字排列整齐,字体怪异却清晰可辨。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富察·傅恒,字春和,满洲镶黄旗人……乾隆朝名将、外戚……历任侍卫、总管内务府大臣、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卒于乾隆三十五年,谥文忠。”
他的目光在“卒于乾隆三十五年”上停留良久。
“还有呢?”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淼滑动屏幕:“这里说,你的妻子是瓜尔佳氏,但历史上关于你感情生活的记载很少。野史倒是有一些传闻……”她忽然停住,抬眼看他,“要听吗?”
傅恒摇头:“野史不足为凭。”他盯着那个发光的“手机”,终于问出最核心的问题:“你为何会来到这里?又如何证明这不是精怪幻术?”
月光下,林淼的笑容有些苦涩。“如果我知道怎么来的,或许就知道怎么回去了。五天前的晚上,我在博物馆看乾隆时期的文物展,其中有一幅你的画像。我站在画前想,这位历史上战功赫赫却英年早逝的将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然后过两天徒步中地震了。再睁开眼,就在文华殿那边了。”
她收起手机,认真地看着傅恒:“富察大人,我知道这一切难以置信。你可以把我关起来,或者当作疯子。但请相信,我对你、对大清都没有恶意。我只是……一个迷路的人。”
傅恒长久地沉默。秋风吹过,带来远处桂花残留的香气。他想起白日里在军机处看到的奏报:金川战事吃紧,黄河秋汛堪忧,漕运又有阻滞……这些实实在在的政务,与眼前女子所说的“未来”相比,似乎分属两个世界。
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动摇。
“姑娘那日说,大清会在二百六十八年后灭亡。”傅恒缓缓道,每个字都沉重如铁,“可知原因?”
林淼深吸一口气:“历史的发展很复杂。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世界在变,而闭关锁国的政策无法应对工业革命后的全球格局。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内部的腐败和僵化,民众的觉醒……多种因素交织。”
“工业革命?”
“一种生产方式的天翻地覆。机器代替人力,工厂代替作坊,蒸汽机可以让船逆风而行,让车日行千里。”林淼眼中闪过傅恒看不懂的光芒,“那是一个技术爆炸的时代,也是殖民与侵略的时代。如果……如果大清能早一点睁开眼睛看世界,或许……”
她没有说下去。但傅恒听懂了未尽之言。
夜更深了。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已是亥时三刻。
傅恒忽然站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风,递了过去。“起风了。我送姑娘回去。”
林淼愣了一下,接过还带着体温的披风。深蓝色的锦缎上绣着暗纹,是御赐的料子。
“富察大人,”她轻声问,“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傅恒望向夜空中的弦月,许久才说:“我相信你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至于真假……时间会证明。但至少,你不是细作。”他顿了顿,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细作不会说出‘大清会亡’这种话,哪怕是真的。”
林淼也笑了。这是三天来,傅恒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完全的戒备。
回偏院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林姑娘,”傅恒忽然问,“在我的……结局之后,富察家如何?”
林淼沉默片刻,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答案:“你的儿子福康安会成为一代名将,深受乾隆皇帝器重。富察家在整个清朝都保持着显赫地位。直到……最后。”
傅恒点点头,没有再追问。走到偏院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明日我要去京郊大营巡视,三日后方回。姑娘若有需要,可找皇后宫中的容嬷嬷。她是我姐姐安排来照应你的。”
“谢谢。”林淼将披风递还,“这个还你。”
傅恒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怔。
“林姑娘,”傅恒最后说,“无论你来自何方,既在此处,便是此刻之人。过去未来太过缥缈,不如先看清眼前的路。”
林淼站在门廊下,目送傅恒的身影消失在宫墙转角。月光洒满庭院,她抬头望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忽然想起《春江花月夜》里的句子——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来客,与乾隆朝的军机大臣,今夜在同样的月光下,看见了彼此眼中不同的世界。隔阂仍在,疑惑未消,但某种微妙的信任,已如这月色般悄然漫开。
而历史的河流,或许就在这个平凡的秋夜,泛起了一丝无人察觉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