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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富察皇后的疑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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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初夏,空气中已浮动着隐约的燥热。长春宫内,冰鉴里镇着的瓜果散发出丝丝凉意,却未能驱散富察皇后眉间那缕若有似无的忧色。
她端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虽执着一卷《女诫》,目光却不时飘向殿外那条通往乾清宫的宫道。贴身宫女青禾轻手轻脚地为她续上茶水,低声道:“娘娘,傅恒大人方才递了牌子,说晚些时候来请安。”
富察氏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抚过书页边缘,那动作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凝滞。这几日,她这个自幼沉稳持重的弟弟,着实有些不同了。
未时三刻,傅恒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宫门前。他穿着石青色朝服,补子上绣着威仪的麒麟,步伐依旧稳健,行礼问安的姿态也一如既往的恭谨周全。可富察皇后只抬眼细看了他片刻,心中那点疑虑便又深了一层。
“起来吧,赐座。”她声音温和,示意宫人都退至殿外,“今日衙门里事可忙?”
“回娘娘,云南的粮饷章程已拟得差不多了,午后刚呈给皇上过目。”傅恒垂眸应答,言辞清晰,逻辑分明。
一切都看似正常。但富察皇后却注意到,弟弟在回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一处极细微的痕迹——那像是新近的擦伤。更让她在意的是他的眼神,那双总是沉着明澈、专注于政务的眼睛里,此刻却像蒙着一层薄雾,时而飘远,时而凝滞,仿佛心神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着,游离于此地此刻之外。
她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的偶遇。那时傅恒正站在一株石榴树下出神,连她走近都未曾察觉。她唤了他两声,他才恍然回神,行礼时竟险些踏空一步。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只推说昨夜阅卷略晚,有些乏倦。
可富察皇后了解自己的弟弟。傅恒自幼自律极严,莫说熬夜,便是日常作息也精准如钟。他或许会为政务废寝忘食,却绝不会因此失态至此。
殿内静了片刻,只有冰鉴化水的滴答声。富察皇后放下书卷,缓声道:“容安,你上前些。”
傅恒微微一怔。姐姐已多年不曾唤他的小字了。他依言向前两步,在榻前恭敬站定。
富察皇后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不过月余光景,他下颌的线条似乎清减了些,眼下也有淡淡的青影。但这并非最紧要的。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眉宇间那种神情——那不是疲惫,不是忧烦,而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恍惚的柔软。像沉浸在某个遥远的、他人无法触及的梦境里。
“你近来,”她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更轻,“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傅恒立刻躬身:“劳娘娘挂心,臣一切安好,并无难处。”
“不是朝堂上的事。”富察皇后打断他,目光如静水般落在他脸上,“是心里的事。”
傅恒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一瞬的凝滞,已足够富察皇后确认自己的猜测。她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不是为弟弟可能有的私情——他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有倾心之人本是常理。她忧的是那神情里太过鲜明的迷失与恍惚。傅恒是御前行走的臣子,是富察家的栋梁,他的每一步都踏在刀锋般的朝局之上,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
“容安,”她唤他,语气里染上长姐特有的温肃,“你自小就是个有分寸的孩子。阿玛去得早,你十岁起就知道要撑起门楣,读书习武,从无懈怠。这些年来,你在皇上跟前当差,谨慎勤勉,从未出过纰漏。姐姐都看在眼里。”
她顿了顿,见他垂首不语,继续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说——你如今的模样,让我放心不下。”
傅恒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娘娘……”
“我不是要追问你究竟遇见了谁,或是发生了何事。”富察皇后轻轻摇头,腕间的翡翠镯子映着窗光,漾开一圈温润的绿意,“我只提醒你,这里是紫禁城。每一道宫墙后面都有眼睛,每一句无心之言都可能成为他人手中的利器。皇上信重你,朝中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心底掂量着。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她的话语不重,却字字如石,敲在傅恒心上。他背脊微微绷直,那些萦绕心头的、关于林淼的种种光怪陆离的思绪——她口中那个全然不同的“未来”,她那些大胆到惊人的言行,她看着他时眼中毫无尊卑隔阂的清澈光芒——在这一刻,忽然被拉回了沉重的现实。
“臣明白。”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干涩。
“你真明白才好。”富察皇后轻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与朱红宫墙,“这宫里的日子,看起来花团锦簇,实则如履薄冰。我在这后位之上,你在天子近侧,我们姐弟二人,早已不是寻常人家的骨肉。一举一动,关乎家族荣辱,甚至身家性命。”
她转回头,眼中是真切的忧虑:“你眼中那种神情……容安,那太危险了。在这四方城里,心若是飞得太远,脚下一步踏空,便是粉身碎骨。不仅是你,连带着你放在心上的人,都可能万劫不复。”
傅恒浑身一震。
富察皇后知道自己说中了。她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他。这个自幼老成持重的弟弟,此刻脸上竟有一闪而过的惶然与痛楚。那让她心中的忧虑更深,却也让她确信,那让他如此失常的,绝非轻浮浅薄之事。
良久,傅恒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那层迷雾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沉稳:“臣谨记娘娘教诲。定当时时自省,谨言慎行,不负皇恩,不辱门楣。”
富察皇后知道,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她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你自幼有主见,姐姐只是提个醒。若真有什么……”她停顿片刻,终究还是道,“若真有什么需要周全之处,莫要独自硬扛。富察家还在,姐姐也还在。”
傅恒喉头微哽,郑重行了一礼:“谢娘娘。”
他退出殿外时,夕阳正将宫墙染成一片赤金。那光芒绚烂得刺眼,一如他心中那份不该存在、却蓬勃生长的情愫。姐姐的话像一盆冰水,将他从这些日子恍惚的梦境中浇醒。林淼来自那个不可思议的“未来”,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奇迹,也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危机。
他踏着宫道坚硬的石板路,一步步走回那个属于他的、真实而沉重的世界。心中那份绚烂的火花仍在暗处灼灼燃烧,但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必须将它藏得更深,护得更紧——在这巍峨的宫墙之下,任何一点不合时宜的光芒,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而长春宫内,富察皇后独立窗前,望着弟弟渐行渐远的背影,眉间的忧色并未散去。她抬手轻轻按了按心口,那里有一种模糊的不安在蔓延。她不知傅恒究竟遇见了怎样一个人,竟能让冷静自持如他失态至此。她只希望,那不要是这深宫高墙之内,另一场无可奈何的劫数。
暮色渐浓,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紫禁城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