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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确认键按下的那个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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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1日晨·旭日维修店
展旭是被土豆舔醒的。
狗爪子搭在床沿,湿漉漉的鼻子贴着他的脸,呼出的热气带着狗粮的味道。他睁开眼,晨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苍白的线。
六点十七分。
他躺在床上没动,听着外面街道渐起的声响——送奶车的引擎声、环卫工扫雪的“沙沙”声、远处公交到站的报站声。抚顺冬天的早晨有种特殊的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都被雪吸走了厚度,变得扁平而遥远。
土豆又舔了一下。
“知道了。”他声音沙哑,坐起身。
床头的旧手机亮着,停留在□□登录界面。昨晚他忘了关。展旭盯着那个输入密码的方框看了几秒,按了返回,退出程序。
穿衣,洗漱,烧水。流程和过去一千多个早晨没什么不同。只是在打开冰箱拿鸡蛋时,他停顿了一下——冰箱门上贴着一张便签,是昨天写下的待修手机清单。最下面一行,他用很小的字写着:“4月15日。”
那是2012年小慧学校开放日的日子。
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但他每年春天,还是会在这个日期前后,无意识地在某个地方写下这四个数字。有时是维修单的角落,有时是超市小票的背面,有时就像现在,在一张无关的便签上。
身体记得比大脑清楚。
土豆在脚边打转,尾巴敲打着橱柜门。展旭从柜子里拿出狗粮,倒进碗里。倒到一半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走回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颗糖。
真知棒,草莓味。塑料包装已经发脆,糖粒黏在包装纸上,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这是2012年那包里的最后一颗,他从本溪带到北京,又从北京带回抚顺。没吃过,只是放着,像某种不会腐烂的标本。
他捏着糖回到厨房,土豆已经吃完了,正舔着空碗。展旭把糖放在桌上,开始煎蛋。油在锅里“滋滋”作响时,他想:
如果那天没去抚顺呢?
如果他说“抱歉,店里走不开”呢?
如果——
蛋煎好了。他关火,把蛋盛进盘子。糖还躺在桌上,在晨光里泛着陈旧的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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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日·本溪理发店
愚人节。
店里很忙,春天的缘故,染发烫发的客人特别多。展旭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没停过,手指在染发剂和烫发杠之间反复切换,指缝里的颜色又深了一层。
中午吃饭时,小张凑过来:“旭哥,你手机震一早上了。”
展旭这才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手机。四条未读消息,都是她的。
“我们卫校今天搞愚人节活动。”
“我在护理实训室门口贴了张纸条:‘内有惊喜’。”
“结果老师真以为有惊喜,推门进去了。”
“里面只有我同桌举着个‘愚人节快乐’的牌子。”
他一条一条看完,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打字回:“后来呢?”
几乎是秒回:“后来我被罚打扫实训室。拖了三遍地,福尔马林的味道现在还在鼻子里。”
“辛苦。”
“你呢?今天忙吗?”
“忙。”他拍了张工作台的照片发过去——染发剂瓶子东倒西歪,各种颜色的毛巾堆成一团,镜子上溅着不知名液体的痕迹。
她回:“看起来像犯罪现场。”
展旭笑了。真正笑出声的那种笑,惊得旁边吃盒饭的小张抬头看他:“旭哥,中彩票了?”
“没。”他收起笑容,但眼角还弯着。
下午三点,店里来了个难缠的客人。五十多岁的女人,拿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发型图,非要烫出一模一样的卷。“这个弧度,这个密度,差一点都不行!”
展旭给她卷杠子时,手机又在口袋里震。他腾不出手看,只能等全部卷完、上完药水、戴上电热帽,才躲到厕所去。
是她发来的一段语音。
他插上耳机点开。先是一阵嘈杂的背景音——教室的喧哗、桌椅挪动声、女孩们的笑声。然后她的声音,很近,像贴在耳边说悄悄话:
“展旭,我刚抽血实训课,第一次给人扎针。”
停顿,吸气的声音。
“我同桌让我扎的。针扎进去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下,血冒出来,我差点哭了。”
又停顿。
“但我没哭。我按住棉签,说‘好了’。她说一点都不疼。”
“我突然觉得……当护士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语音结束,时长47秒。
展旭靠在厕所隔板上,把这段语音又听了一遍。听她声音里的紧张、激动、小小的骄傲。听背景里那些属于她世界的声音——那个他完全陌生,但正在努力理解的世界。
他打字:“你很勇敢。”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以后你扎针,病人肯定不疼。”
这次她回得很快:“为什么?”
“因为你手稳。”
“你怎么知道我手稳?”
“听出来的。”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输输停停,持续了很久。最后发来:“展旭,4月15号,你真的会来吗?”
展旭看着这个问题,手指悬在屏幕上。
店长在外面喊:“小展!时间到了!拆杠!”
他回:“会。”
然后收起手机,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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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日夜 ·出租屋
那晚展旭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在火车站,车票上写的日期是4月15日,目的地抚顺。他拎着包往检票口走,但人群不断把他往后推。他拼命往前挤,车票却从手里滑落,飘到地上,被人踩来踩去。
他蹲下去捡,手指刚碰到车票,火车鸣笛开走了。
醒来时凌晨三点。屋里黑得密实,只有窗外路灯的一点微光渗进来,在天花板上投出模糊的光斑。他盯着那些光斑,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慢慢平复。
然后他起身,打开灯。
十二平米的房间在昏黄的灯光下暴露无遗——墙上贴着过期的理发海报,海报上的模特笑容标准但眼神空洞;墙角堆着工具箱,扳手钳子露在外面,像某种金属骨骼;床单还是那条格子图案,洗得发白,边角起球。
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里面有个铁盒子,装着这些年攒的钱。大部分寄回家了,剩下的一点,他数了数,八百七十二块五。
去抚顺的火车票多少钱?他不知道。住宿呢?吃饭呢?给她的礼物呢?
他坐下来,在便签上列清单:
火车票(来回):
住宿(两晚?):
吃饭:
礼物:
数字一个个跳出来,像冰冷的雨点砸在纸上。八百七十二块五,减去这些,还剩多少?
他不知道。
但更让他不安的是另一个问题:去抚顺,以什么身份?
“朋友”?“网友”?还是……什么?
他想起她空间里那张照片,掌心的笑脸。想起她说“想让你看见真实的我”。想起“隐身对其可见”那行小字。
还有十三天。
展旭重新躺回床上,睁着眼到天亮。凌晨五点时,他拿出手机,点开她的头像。聊天记录停在晚上九点,她最后一句是:“那我等你来^_^”
他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最后发出去的是:“你希望我来吗?”
发送完他就后悔了。太直白,太沉重,像把选择权全扔给了对方。他想撤回,但已经过了两分钟。
就在他盯着屏幕,心脏揪紧的时候,消息回了。
“希望。”
就两个字。但展旭盯着那两个字,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暖流顺着血管蔓延到指尖。
他回:“好。”
这次没有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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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2日·理发店
第二天上班,展旭找店长预支了下个月工资。
“预支?”店长剔着牙,斜眼看他,“干啥用?赌博了?欠债了?”
“不是。”展旭站得笔直,“有事要去趟抚顺。”
“抚顺?去那儿干啥?有亲戚?”
“嗯。”他撒谎了。这是他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店长打量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小展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实在,干活卖力,但就是太闷。有啥事也不说。行吧,预支一千,从下月工资扣。”
“谢谢店长。”
拿到钱,展旭去了一趟网吧。不是包夜,是查火车时刻表。本溪到抚顺,慢车四个小时,快车两个半小时。票价从二十八到六十四不等。
他选了快车,来回一百二十八。
住宿呢?他在搜索框输入“抚顺便宜 旅馆”,弹出一堆结果。最后选定一家车站附近的,一晚六十,两晚一百二。
还剩多少钱?他心算:一千减去一百二十八减去一百二,等于七百五十二。再减去吃饭和其他开销,大概能剩下六百。
六百,够买什么礼物?
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除了草莓味真知棒,除了粉色,除了当护士的梦想。这些太抽象,无法包装成礼物。
走出网吧时,下午的阳光刺眼。本溪的春天来得晚,路边的树刚冒新芽,稀稀拉拉的绿色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显得格外脆弱。
展旭在路边小摊买了一盒创可贴,还是卡通图案的。又买了一包真知棒,草莓味。然后他走进一家饰品店。
店里挤满了中学女生,叽叽喳喳地试戴各种发卡手链。展旭站在门口,像个误入禁区的闯入者。店主是个中年女人,看了他一眼:“给女朋友买?”
“……嗯。”
“想买什么?”
“不知道。”
女人笑了,从柜台里拿出几个盒子:“小姑娘都喜欢这些。水晶手链、银戒指、项链……”
展旭的目光落在一条手链上——细细的银链,挂着一个很小的护士帽吊坠。
“这个多少钱?”
“一百八。”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六百,减去一百八,还剩四百二。
“能便宜点吗?”
“最低一百五。”
展旭盯着那条手链。护士帽的造型很精致,帽檐上还刻着小小的十字。他想像它戴在她手腕上的样子,皮肤的白衬着银的亮,抬手时会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包起来吧。”他说。
付钱时,他的手有点抖。不是因为心疼钱,而是因为这个决定太重大——他不仅在确认一次见面,还在确认某种更深刻的东西。
礼物就是契约,收下礼物的人,就接受了赠礼者的心意。
她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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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1日上午·旭日维修店
“老板,这手机能修吗?”
展旭抬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站在柜台前,递过来一部屏幕碎成蛛网的手机。
他接过,开机,屏幕亮了一下又熄灭。“进水了?”
“嗯……昨天掉雪地里了。”
展旭拆开后盖,一股潮湿的霉味飘出来。主板上有明显的水渍,几处元器件已经锈蚀。
“修不了。”他说,“数据可能还能导出来,但要专业设备。”
女孩的脸垮下来:“里面的照片……”
“很重要?”
“嗯。”她眼眶红了,“和我男朋友的聊天记录,还有……我们第一次去看电影拍的……”
展旭看着女孩年轻的脸,十六七岁的样子,焦急的神情像极了某个时空里的另一个人。他沉默了几秒,说:“我试试看,但不保证。”
“谢谢老板!”
他把手机拿到工作台,开始拆卸。螺丝刀拧开一颗颗微小的螺丝,塑料外壳被小心地撬开,露出里面精密的电路。水渍已经渗入主板深处,一些焊点开始脱落。
这种损坏,在他当学徒时师傅就说过:“别费劲了,修好也是定时炸弹。”
但他还是拿着热风枪,一点一点地吹干。用酒精棉签擦拭锈迹,用焊锡补上脱落的焊点。动作熟练,近乎本能——这双手修过成千上万的手机,有些修好了,有些没修好。有些主人会回来感谢,有些再也没出现过。
就像人心。
修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下来。
工作台的抽屉里,放着那条手链。用绒布包着,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一百五十块钱买的,戴在她手腕上不过三年时间。分手后她寄还给他,附了一张纸条:“太贵重了,还你。”
其实不贵重。银的材质很普通,护士帽的工艺也粗糙。贵重的是它代表的那个四月,那个他揣着礼物坐上火车,奔赴一场未知见面的春天。
后来他再也没送过任何人礼物。
“老板?”女孩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能修好吗?”
展旭看向手里的手机。主板在放大镜下显得更破损了,像被战争摧残过的土地。
“我尽力。”他说。
就像2012年的那个四月,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也只能说“我尽力”。
尽力去爱,尽力去见面,尽力不让期待落空。
尽管后来他明白了,有些事不是尽力就能圆满的。就像这部进水的主板,有些损伤是不可逆的,修好了外壳,内里的锈蚀却会慢慢蔓延,直到某天彻底死机。
但他还是修着,一点一点,用镊子夹起微小的元器件,用烙铁焊上新的接点。
因为那个站在柜台前的女孩,眼里的光太熟悉了。
像极了曾经有个人,在某个春日的午后,给他发来一段语音,声音颤抖却充满希望地说:“我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修不好手机,至少可以修好这一刻的期待。
窗外的雪还在下,抚顺的冬天漫长。但工作台上的热风枪吹出温暖的气流,让这个小小空间有了温度。
就像2012年四月的某个决定,让两个年轻人的生命轨迹,在那个春天,短暂而深刻地交汇。
然后,用余生去消化交汇时产生的光和热。
以及,光热散去后,漫长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