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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辞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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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1日午·旭日维修店
手机终究没能修好。
展旭把那块锈蚀的主板放在工作台上,像医生宣告失败后盖上的白布。女孩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肩膀微微颤抖的哭。她接过再也开不了机的手机,手指摩挲着碎裂的屏幕,眼泪滴在玻璃裂纹上,顺着蛛网状的纹路晕开。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她问,声音带着哭腔。
展旭摇头:“芯片烧了。”
其实他撒了谎。芯片或许还能抢救,但修复的成本远超手机本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有些东西该放手时就该放手——这是多年维修生涯教会他的事。强行修复只会让伤害更深,让最后一点美好的回忆都变成更彻底的毁灭。
女孩付了二十块钱检测费,用袖子抹了抹脸,推门走了。门上的铃铛“叮当”一声,在冷空气里颤了颤,然后恢复寂静。
展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转身回到工作台。他没急着收拾工具,而是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装手链的盒子,打开。
银链已经氧化发黑,护士帽吊坠上的十字也模糊了。时间是最公平的腐蚀剂,金属也好,记忆也罢,都逃不过。
他想起2012年买这条手链时的情景。饰品店里混杂的香水味,店主略带调侃的眼神,自己手心出的汗把钞票浸得微潮。那时他觉得一百五十块是笔巨款,要烫三十个头才能赚回来。
但当时不觉得贵。只觉得值。
门外传来汽车驶过雪地的声音,轮胎压过融雪剂留下褐色污渍的路面。展旭合上盒子,把它放回抽屉深处。抽屉关上的瞬间,他瞥见角落里还有一个小铁盒——那是当年从本溪带到北京的,里面装着更旧的东西。
他没打开。有些潘多拉的盒子,开过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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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0日·本溪理发店
距离4月15日还有五天。
展旭已经连续一周没睡好。白天给客人理发时手是稳的,剪刀梳子染发刷在指间流转自如,但晚上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心跳就莫名地快。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倒计时,滴答,滴答,每一声都敲在神经上。
他反复检查要带的东西:换洗衣服、洗漱用品、那盒创可贴、那包真知棒、装在精致盒子里的手链。还有最重要的——火车票。K字头的快车,4月14日下午三点发车,票价六十四元。票是前天买的,纸质硬硬的,边缘有些毛糙。
他把票放在枕头下,睡前要摸一摸才能安心。
但安心是短暂的。更长久的是焦虑:见面说什么?穿什么衣服?万一她认不出自己怎么办?万一她觉得现实中的自己和网上不一样怎么办?万一——
“小展!”
店长的喊声打断他的思绪。展旭抬头,手里的染发刷差点掉在地上。
“想啥呢?药水都滴客人领子上了!”店长皱着眉走过来,看了眼坐在镜子前的中年女客,又看了眼展旭,“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那事儿?”
那事儿。店长知道他要请假去抚顺,但不知道具体原因。展旭只说“去看个朋友”。
“没……没事。”他赶紧用毛巾擦掉客人脖子上的染发剂,动作有些慌乱。
女客从镜子里看他,眼神带着审视:“小伙子,谈恋爱了吧?”
展旭耳朵一热,没接话。
“一看就是。”女客笑了,“当年我跟我家那口子第一次见面,前三天没睡着觉。”
店长哼了一声,走开了。展旭低头继续上色,但心跳又快了几分。
那天下午,店里来了个特殊的客人——展旭的母亲。
他正给一个年轻人理发,推子嗡嗡作响,从镜子里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推门进来时,手一抖,推子在客人后脑勺留下一道不规则的痕迹。
“妈?”他关掉推子。
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布包,身上穿着那件穿了很多年的藏蓝色外套。头发比上次见面时更白了,在日光灯下泛着灰。
店里其他人都看过来。店长迎上去:“大姐来了?坐,坐。”
母亲没坐,径直走到展旭跟前,压低声音:“出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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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0日傍晚·理发店后巷
后巷很窄,两边堆着垃圾桶和废弃的理发椅。空气里有食物馊掉的味道,混合着染发剂的化学气息。
母亲把布包塞给他:“你爸让带的。腊肉,腌菜,还有两百块钱。”
展旭接过,沉甸甸的。布包是母亲自己缝的,针脚细密,边角已经磨得发白。
“听说你要去抚顺?”母亲问,眼睛盯着他。
展旭心里一紧:“嗯。”
“干啥去?”
“……看朋友。”
“什么朋友?”
他沉默。巷子那头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尖利的,在黄昏的空气里刺出一个个洞。
母亲叹了口气:“小旭,你爸身体你也知道。腰疼的毛病越来越重,上个月去工地干了三天,回来躺了五天。你妹妹明年考高中,补习费……”
“钱我寄了。”展旭打断她,“每个月都寄。”
“是,你寄了。”母亲的声音软下来,“妈知道你不容易。但你现在这份工作,好不容易稳定了,店长也器重你。请假去抚顺,万一回来位置没了……”
“就请三天。”
“三天也是钱。”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是那种穷人特有的、对失去的恐惧,“你爸让我告诉你,别想那些没用的。好好学手艺,攒点钱,过两年回家,家里给你说个媳妇……”
“妈。”展旭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我得去。”
母亲不说话了。暮色从巷口漫进来,把她的脸浸在灰蓝的光里。她看起来很小,比记忆里小很多,肩膀瘦削,背有些佝偻。展旭突然意识到,母亲还不到五十岁,但看起来像六十。
“是个姑娘吧?”母亲突然问。
展旭没否认。
“哪的人?”
“抚顺的。”
“做什么的?”
“卫校学生,学护理的。”
母亲又沉默。远处有鸽子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过了很久,她说:“人家是学生,将来是护士。你呢?”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皮肉。
展旭握紧手里的布包,腊肉的油透过布料,黏在掌心。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还去?”
“就是因为知道,才得去。”他抬头看母亲,“妈,我就想看看她。就看一眼。如果……如果她觉得我不行,我就回来,好好干活,再也不想了。”
母亲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她伸手,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脸:“傻儿子。”
就三个字。但展旭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
“钱够吗?”母亲问。
“够。”
“不够跟妈说。”她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纸币,面额都很小。她数出五十块,塞进他手里,“拿着。出门在外,别亏着自己。”
展旭想推,但母亲的手握得很紧。
“妈……”
“去吧。”母亲转过身,开始往巷口走,“去吧。看看也好。看过了,死心了,就回来好好过日子。”
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展旭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五十块钱,攥得汗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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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1日·理发店
辞工的话,展旭是第二天中午说出口的。
不是请假,是辞工。
店长正在吃午饭,筷子停在半空:“你说啥?”
“我想辞职。”展旭站在他面前,声音平稳,但手指在身侧微微发抖。
“辞职?因为去抚顺?”
“嗯。”
店长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动作很慢。店里其他人都停下手里的事,空气凝滞。
“小展啊,”店长点了根烟,“我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为了感情啥都敢干。但你得想想,你走了,这店怎么办?你现在可是我这儿的顶梁柱。”
“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的事。”店长吐出一口烟,“你妈昨天来找我,说了半天。家里不容易,你也知道。这份工作,一个月两千多,包吃住,在本溪也算不错了。你去抚顺,见了那姑娘,然后呢?在抚顺重新找工作?人家姑娘愿意跟你?”
展旭不说话。
“我跟你直说吧。”店长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你走了,这位置马上有人顶。你再回来,我可不敢保证还有你的地方。”
“我知道。”
“知道你还——”
“我得去。”展旭抬起头,眼神是店长从没见过的坚定,“店长,这些年谢谢您。但我必须去。”
店长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行。行。翅膀硬了,要飞了。工资给你结到明天,多给你三天,算我心意。”
“不用——”
“拿着。”店长站起来,从柜台里数钱,“但我告诉你,小展。有些事,不是你拼命就能成的。人得认命。”
展旭接过钱,厚厚一沓。他数了数,多了五百。
“店长,这——”
“闭嘴。”店长摆摆手,“滚吧。混不好别回来见我。”
店里其他人围过来。小张拍拍他的肩:“旭哥,真走啊?”
“嗯。”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另一个学徒递给他一包烟:“路上抽。”
展旭不抽烟,但还是接了。
收拾东西时,他发现自己的围裙已经洗得发白,上面染发剂的污渍渗进纤维深处,像某种另类的花纹。剪刀梳子推子,这些跟了他三年的工具,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他把它们整齐地码进工具箱,扣上锁扣。
最后看了眼这个十二平米的空间——镜子里映出无数个自己,染发剂的瓶子排列在架子上,吹风机挂成一排,等待下一个拿起它们的人。
走出店门时,下午的阳光正好。本溪的春天终于有了点暖意,路边的榆树冒出嫩绿的芽。展旭拎着工具箱和行李包,站在人行道上,回头看了一眼招牌。
“丽人美发”。四个字,褪了色,但还在。
他站了三分钟,然后转身,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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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1日傍晚·旭日维修店
手机响了。是供货商的电话,问他要不要进一批新款的屏幕总成。
展旭应付了几句,挂了。窗外天色暗下来,雪停了,但云层很厚,预示晚上可能还有一场。
他打开电脑,登录店铺的账目系统。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眼角有了细纹,鬓角有几根白发——三十一岁,不算老,但也不再年轻。
账目显示,这个月盈利不错。抚顺的生活成本低,维修生意稳定,养活自己和土豆绰绰有余。偶尔还会给家里寄点钱——父亲腰疼已经做不了重活,妹妹大学毕业在沈阳工作,母亲去年做了白内障手术。
生活像一条平缓的河,没有波澜,但也没有暗礁。
他关掉电脑,起身去泡茶。饮水机烧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响。等待时,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路灯。
街对面有家新开的奶茶店,几个中学生聚在门口,捧着杯子说笑。其中一个女孩扎着马尾,侧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轮廓。
展旭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
茶叶在杯子里慢慢舒展,像沉睡多年的记忆被热水唤醒。他端着杯子回到工作台,拉开抽屉,这次没拿手链的盒子,而是拿出那个小铁盒。
铁盒锈迹斑斑,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底层的金属。他打开。
里面东西不多:几张老照片、一叠火车票、一个已经停用的旧手机SIM卡、还有——那张2012年4月14日,本溪到抚顺的火车票。
票面已经泛黄,打印的字迹模糊不清。但日期还在,车次还在,那个决定性的时刻,被定格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
展旭拿起车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
他想起来,辞工那晚,他回到出租屋,把所有的东西打包。衣服、日用品、工具箱,还有那个装着礼物的背包。收拾完已经是深夜,他坐在床沿,给手机充电。
然后他给她发了条消息:“我辞工了。”
她很快回:“什么?”
“为了去抚顺,我把工作辞了。”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展旭以为她生气了,或者后悔了。就在他准备再发一条解释时,消息来了。
“你疯了。”
三个字。没有标点。
展旭盯着那三个字,心脏沉下去。但他回:“嗯,可能是疯了。”
又过了很久,她发来:“那你现在怎么办?”
“去抚顺,看你。然后……再说。”
“展旭。”她说,“如果见了面,你觉得我和你想的不一样呢?如果我让你失望呢?”
他几乎没有犹豫:“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
发送完这句话,展旭关掉手机,躺下。窗外是本溪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的光污染映出的暗红色。他睁着眼,想:如果真失望了呢?
但他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不能想,一想就会动摇。
现在,十三年后,坐在抚顺的维修店里,展旭终于可以平静地想那个问题:如果当时就知道结局,还会去吗?
杯中的茶已经凉了。他喝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
会。
还是会去。
因为有些路,明知道尽头是断崖,也要走到崖边往下看一眼。不是愚蠢,是青春的特权——相信奇迹,相信爱能战胜一切,相信自己是那个例外。
而成长,就是学会承认:自己不是例外。
但那些为“以为自己是例外”而付出的勇气,那些义无反顾的奔赴,那些辞工时颤抖的手和坚定的心——它们不傻。
它们是青春的墓碑,也是成年的基石。
展旭把车票放回铁盒,盖上盖子。锁扣“咔嗒”一声,像给某个时代落了锁。
窗外的中学生散了,奶茶店门口恢复寂静。路灯把雪地照成暖黄色,像旧照片的色调。
他喝完最后一口凉茶,起身,准备关店。
今晚要早点睡。明天是12月12日,2012年的这一天,他正在为四天后的见面做最后的准备。
而2025年的这一天,他会醒来,遛狗,开店,修手机,吃饭,睡觉。
生活继续。
就像当年辞工时店长说的:混不好别回来见我。
他混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只是学会了一件事:有些告别,不是地理上的,是心理上的。你告别了一个地方,也告别了那个地方里的自己。
而那个揣着火车票、攥着礼物、心怀孤勇的少年,永远留在了2012年4月的本溪。
再也回不去了。
也不需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