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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奔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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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2日晨·旭日维修店门口
雪又下了一夜。
展旭推开门时,积雪已经没过门槛。土豆兴奋地冲出去,在雪地上打滚,白色的雪粉沾满金色的皮毛,像撒了糖霜。
他站在门口,看着这条熟悉的街道被雪重新绘制。垃圾桶变成圆润的白色蘑菇,停在路边的车像一块块方糖,远处的红绿灯在雪幕里晕开模糊的光晕。
十二年前的今天,他在做什么?
展旭努力回想。2012年4月12日,距离去抚顺还有两天。那天他应该已经辞了工,在出租屋里一遍遍检查行李,把要带的衣服叠了又拆,拆了又叠。那件准备见面时穿的灰色夹克——他特意省出钱买的,就挂在门后,像一面等待升起的旗帜。
还有那包真知棒。他记得自己数过,一共十二颗。在火车上要吃一颗,见面时给她一颗,剩下的……他没想好。
“土豆,回来。”他唤了一声。
狗不情愿地跑回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展旭弯腰给它套上牵引绳,牵着他往日常的散步路线走去。
雪还在下,细密的,安静的。抚顺冬天的雪就是这样,不急不躁,但绵绵不绝,仿佛要把整个城市都包裹进白色的茧里。
蓝牙耳机自动连接,又是那几首歌。《我不后悔》的前奏响起时,展旭的脚步顿了顿。
2012年的火车上,他耳机里循环的也是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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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4日午·本溪火车站
火车站永远是人声鼎沸的地方。
展旭拎着一个黑色双肩包和一个工具箱,站在候车大厅的电子显示屏下。周围是拖着行李的旅客、大声讲电话的商人、哭闹的孩子、兜售零食的小贩。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劣质香水味和消毒水的味道。
他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十七分。还有四十三分钟发车。
K打头的红色列车号在显示屏上闪烁,后面跟着“抚顺”两个字。这两个字他看了无数遍,但在候车大厅的屏幕上看到,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就像一场准备了太久的梦,突然要变成现实,反而让人心生怯意。
他在塑料椅上找了个角落坐下,把包放在腿上。包不重,但里面装着的东西很重——不仅是衣物和洗漱用品,还有那盒创可贴、那包真知棒、那条手链,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旁边坐着一对老夫妻,老太太在剥橘子,一瓣一瓣地递给老伴。老头接过去,慢慢嚼着,眼睛看着远处,没什么表情。
展旭移开目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她的头像,聊天记录停留在昨晚。
她问:“明天几点到?”
他回:“晚上七点二十。”
“我去车站接你。”
“不用,太晚了,不安全。”
“没事,我坐82路过去。”
“真的不用。”
“展旭。”她发来,“我想早点见到你。”
就这一句话,让他在手机屏幕前呆坐了十分钟。最后他回:“好。”
现在,距离那个“好”已经过去十六个小时。距离见到她,还有五个小时。
他打开背包,又检查了一遍礼物。手链的盒子用包装纸包好了,浅粉色,上面有银色的小星星——店员推荐的,说女孩子都喜欢。他摸了摸包装纸的边缘,有点翘起,又用手指按了按。
“小伙子,去哪儿?”旁边的老太太突然问。
展旭抬起头:“抚顺。”
“探亲?”
“……嗯。”
“抚顺好啊。”老太太递过来一瓣橘子,“我娘家就是抚顺的。冬天冷,但人实在。”
展旭犹豫了一下,接过橘子:“谢谢。”
橘子很甜,汁水在嘴里炸开。他吃着,听见广播开始播报:“乘坐K1234次列车的旅客请到3号检票口检票进站……”
心脏猛地一跳。
他站起来,背好包,拎起工具箱,朝检票口走去。队伍不长,但移动得很慢。每个人都要把票递给检票员,票被机器“咔嚓”一声剪个缺口,再递回来。
轮到展旭时,他把票递过去。硬质的纸片,边缘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浸得微潮。
检票员是个中年女人,眼皮都没抬,“咔嚓”一声,把票还给他。
他接过,看着票面上那个小小的缺口——像一个仪式完成的印记。从这一刻起,这张票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从一个凭证变成一段旅程的见证。
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时,脚步声在封闭空间里回响。展旭走得很慢,工具箱有些沉,包带勒着肩膀。通道两边的广告灯箱闪烁,推销着各种商品:房地产、手机、旅游景点。一个灯箱上写着:“遇见更好的自己。”
他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站台上,绿皮火车静静卧在轨道上。车厢连接处冒着白色的蒸汽,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升腾。乘务员站在车门口,检查着每个上车旅客的票。
展旭找到自己的车厢,14车,37号座。靠窗的位置。
他把工具箱放在行李架上,背包抱在怀里,坐下。座位是硬质的蓝色人造革,磨损严重的地方露出里面黄色的海绵。面前的小桌板上有前人留下的划痕和污渍。
窗外,站台上的人流涌动。有人挥手告别,有人拥抱,有人面无表情地拖着行李匆匆走过。一个小孩趴在车窗上,朝外面的母亲做鬼脸,母亲笑着抹眼泪。
展旭看着,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他转过头,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颗真知棒,草莓味的。剥开包装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时,火车缓缓开动了。
本溪车站的建筑慢慢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那些熟悉的店铺、广告牌、街道,都变成模糊的色块,然后消失在视野里。
田野出现了。刚翻过的土地是深褐色的,远处有农舍,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很厚,但阳光还是从缝隙里漏下来,给大地涂上不均匀的金色。
展旭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世界向后飞奔。嘴里的糖渐渐变小,甜味却越来越浓。
他开始想象见到她的场景。
在82路终点站——她说那里有个小报刊亭,旁边有棵老槐树。他会站在槐树下等她,手里拿着那盒真知棒。她会从哪边来?左边还是右边?会穿什么衣服?浅蓝色外套,她在视频里说过喜欢蓝色。
第一句话说什么?
“嗨,我是展旭。”
太普通了。
“终于见到你了。”
太肉麻了。
“路上累不累?”
她坐公交车来,累什么?
展旭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里面已经写了十几个版本的开场白,但没有一个让他满意。他删掉最糟糕的几个,把剩下的又读了一遍。
最后他关掉手机,决定顺其自然。
也许什么也不用说,就笑一下。或者递给她一颗糖。
对,就递糖。简单,自然,不会出错。
他把手伸进背包,摸了摸那包真知棒。塑料包装哗啦作响,在火车的轰鸣声中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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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4日傍晚·火车上
火车驶过一个小站,站牌上写着“南芬”。展旭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
他有点困了。昨晚几乎没睡,脑子里像有无数个齿轮在转动,停不下来。现在火车的摇晃像摇篮,窗外的景色单调重复,困意慢慢涌上来。
但他不敢睡。怕坐过站,怕错过,怕这趟旅程在睡眠中缩短,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对面座位来了新乘客,是一对年轻情侣。女孩靠在男孩肩上,男孩用手机给她看视频,两人不时低笑。女孩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银戒指,很细,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微光。
展旭移开目光,看向窗外。
天开始暗了。远处的山峦变成深色的剪影,田野里亮起零星的灯光。偶尔经过城镇,能看到楼房里温暖的黄色光窗,一格一格的,像无数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他想,那些光窗里,会不会也有人正奔赴一场约会?
会不会也有人揣着紧张和期待,在火车上反复排练见面时要说的话?
会不会也有人,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她。
“上车了吗?”
“嗯。”
“到哪儿了?”
他看了眼窗外,远处有模糊的灯光牌。“不知道具体位置。”
“累不累?”
“不累。”
“我在收拾房间。”她发来一张照片——书桌,上面堆着课本和护理笔记,但中间清理出一块空地,摆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插着一支粉色的假花,“等你来了,可以放东西。”
展旭放大照片,看那个玻璃杯,看那支假花,看书桌边缘贴着的便签——字太小,看不清。
他回:“不用特意收拾。”
“要的。”她说,“第一次有人来我房间。”
展旭盯着“第一次”三个字,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后他回:“我很荣幸。”
发送完,他觉得这话太正式,像电视剧里的台词。但已经撤不回了。
她回了一个笑脸。
火车驶入隧道,突如其来的黑暗吞没了一切。车窗变成镜子,映出车厢里昏黄的灯光,还有他自己的脸——年轻,紧绷,眼睛里有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不安的光。
三分钟后,光明重现。窗外是另一片田野,更开阔,远处有河流,在暮色里像一条银色的带子。
展旭看了眼时间:下午五点四十分。还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他打开背包,拿出那盒手链。借着车厢里昏暗的光,他拆开包装纸的一角,确认里面的盒子还在。盒子是绒面的,深蓝色,打开时会有轻微的“咔”声。
他想像她打开盒子的样子。
会喜欢吗?会马上戴上吗?会说什么?
“谢谢”?“好漂亮”?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把盒子重新包好,放回背包最里层。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那盒创可贴。卡通图案的,小熊和小兔子。
他突然想起视频里她手上的创可贴,食指上那个。不知道好了没有。
该问她吗?会不会太刻意?
犹豫间,火车又经过一个小站。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石桥子”三个字。灯光在车窗上拖出长长的光痕,像时间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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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2日上午·劳动公园
展旭牵着土豆走到公园中央的凉亭。亭子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的雪,檐角挂着一排冰凌,晶莹剔透。
他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土豆趴在他脚边,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迅速消散。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打开地图软件,输入“本溪到抚顺”。路线显示出来,高速公路、国道、铁路线交织成网。其中那条铁路线——2012年他坐的那趟车,现在还在运行吗?
他放大,沿着铁路线一点点看。那些小站的名字:南芬、下马塘、连山关、草河口……有些站可能已经废弃了,有些还在。但2012年那个下午,那些名字像一串珍珠,串起了他从本溪到抚顺的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三百分钟,一万八千秒。
每一秒都在靠近她。
每一秒都在远离过去的自己。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的脸。三十一岁的脸,有了风霜的痕迹,眼神平静,但深处有什么东西始终没有完全熄灭。
就像那座凉亭,被雪覆盖,但轮廓还在。
就像那段旅程,被时间冲刷,但记忆还在。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土豆也跟着站起来,摇着尾巴。
“回家吧。”他说。
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精致的蛋糕,其中一个草莓蛋糕,上面点缀着鲜红的草莓和粉色的糖霜。
展旭在橱窗前停了几秒。
2012年,他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不是手链,是那颗草莓味的真知棒。
在82路终点站,老槐树下,他从口袋里掏出糖,递给她。手指有点抖,糖差点掉地上。她接过去,笑了,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草莓味?”
他说:“你之前说过。”
她说:“我自己都忘了。”
然后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她说:“好甜。”
那个瞬间,他觉得所有的奔赴都值得。
所有的紧张、不安、犹豫、对未来的恐惧,都被那颗糖的甜味冲淡了。
后来他才明白,有些甜是为了衬托后来的苦。有些奔赴,是为了让你学会如何独自返程。
但站在2012年4月14日的火车上,那个十八岁的展旭不知道这些。
他只知道,火车每前进一米,就离她近一米。
只知道,背包里的礼物一定要送出去。
只知道,五个小时后,他会见到那个在视频里对他笑、在语音里说她扎针成功了、在空间里给他看掌心血画笑脸的女孩。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在摇晃的车厢里挺直背脊,让他在渐暗的天色里保持清醒,让他在陌生的旅程中握住那点微弱的、但坚定的光。
火车继续向前。
田野、村庄、山峦、河流,都在向后倒退。
唯有他,和那颗越来越近的、叫做“抚顺”的星,在暮色里彼此靠近。
像两个孤独的星球,终于要被引力拉进同一个轨道。
哪怕只是短暂的交汇。
哪怕交汇之后,是更漫长的分离。
但在交汇的那一刻,光会亮到极致。
亮到足够照亮此后多年的、独自前行的路。
展旭牵着土豆回到维修店门口。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安静的。
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金属摩擦发出“咔哒”声。
就像2012年火车到站时,车门打开的声音。
就像某个盒子被打开时,铰链转动的声音。
就像某个决定被做出时,心脏落定的声音。
门开了。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走进去,把寒冷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