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曰》青蓝仕途

9、第 9 章

　　商场外的街道，比他们来时更加死寂。那辆从超市里推出来的购物车，轮子滚过结霜的地面，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咕噜”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持续的声响。

　　队伍的气氛压抑得像凝固的冰。

　　莫宾炎走在夏云归身后，高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火山。他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夏云归清瘦的背影上，眼神复杂。周淼的死，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扎在他心里。他无法理解，那个前一刻还冷静地用药品和周淼交易、给了对方一丝希望的夏云归，和下一刻就冷漠地决定将其遗弃的夏云归，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这种无法理解，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烦躁和……一丝畏惧。

　　邬霖盛推着车，走在最后。他的视线越过车里抱着玩偶、好奇打量着四周的念念，落在前方一言不发的两人身上。他看出了莫宾炎的挣扎，也更深地看进了夏云归那份极致理性背后的东西。那不是残忍，而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的、纯粹的计算，为了“存活”这个唯一目标，可以舍弃一切不必要的重量。这种特质，在眼下的世界里，无疑是最高效的。可也正因如此，才让人心惊。

　　夏云归对身后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他的全部心神，都用来感知周围的环境。寒冷在加剧，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仿佛整个城市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缓缓攥紧。

　　他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莫宾炎立刻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铁管。

　　“前面有东西。”夏云归的目光投向街道拐角处一栋半塌的便利店。

　　那里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但夏云归能感觉到，有几道微弱的、代表着生命的热源，正潜伏在阴影里。

　　“人？”邬霖盛压低了声音，停下了手推车。

　　夏云归点了点头。

　　莫宾炎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在这个世道，遇到同类，有时候比遇到怪物更危险。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夏云归和身后的邬霖盛、念念都挡在了自己身后。

　　“我去解决。”莫宾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他正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别动。”夏云归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他伸出手，抓住了莫宾炎准备向前的手臂。

　　夏云归的手很冷，指尖的凉意透过衣料，瞬间传到了莫宾炎的皮肤上。莫宾炎的身体一僵，那股即将喷薄的怒火，竟被这片刻的冰凉给浇熄了大半。他低头，看着那只抓住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们有五个人，手里有武器。”夏云归平静地分析着，“硬闯，我们占不到便宜。”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街道上到处都是废弃的车辆，东倒西歪，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障碍场。

　　“你有什么办法？”邬霖盛问。

　　夏云归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那些车辆，又看了看莫宾炎手中的铁管，之前在锅炉房里冒出火焰的一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莫宾炎，你的那个火……还能用吗？”

　　莫宾炎愣了一下，随即感受了一下身体深处那股沉睡的力量。他尝试着去催动，一股灼热感从掌心升起。“可以。”

　　“能让它烧得更旺吗？”

　　“不知道，我试试！”莫宾炎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听着，”夏云归语速极快地布置起来，“邬霖盛，你把手推车推到那辆公交车后面藏好，保护好孩子。莫宾炎，看到前面那个被掀翻的油罐车了吗？”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辆大型油罐车侧翻在路中间，黑色的油污漏了一地，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等一下，我会制造声音把他们引出来。你用你的火，点燃地上的油。”夏云归的计划大胆而疯狂，“火光会吸引来附近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怪物。我们要利用混乱，从另一边绕过去。”

　　“这太危险了！万一爆炸了怎么办？”邬霖盛立刻指出了其中的风险。

　　“不会。”夏云归的眼神异常笃定，“气温太低，柴油挥发性差，只会燃烧，不会爆燃。而且距离够远，足够我们撤离。”

　　他不像是在猜测，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事实。

　　莫宾炎看着夏云归在昏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眸，心底那点因周淼之死而升起的寒意，不知不觉被一种滚烫的信任所取代。他咧开嘴，笑了：“听起来很刺激，我喜欢。”

　　计划就此敲定。

　　邬霖盛迅速将手推车藏好，并用一块破布堵住了念念的嘴，防止她发出声音。

　　夏云归捡起一块石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朝着便利店相反方向的一扇玻璃橱窗扔了过去。

　　“哗啦！”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在死寂的街道上炸开，显得格外突兀。

　　便利店的阴影里，几个人影果然被惊动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就是现在！”夏云归低喝。

　　莫宾炎早已准备就绪。他将身体里那股灼热的力量全部灌注到手中的铁管上。一团比之前在锅炉房里更加明亮、更加炽热的金红色火焰，猛地从铁管顶端喷薄而出，像一条小型的火龙！

　　他手臂用力一挥，那团火焰脱离铁管，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远处那片泄露的油污上。

　　“轰——！”

　　火焰触及柴油的瞬间，猛地窜起数米高，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火墙。熊熊的烈火瞬间照亮了半个街区，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驱散了周围的严寒。

　　那几个埋伏的幸存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又听着远处似乎传来了被火光吸引而来的、怪物的嘶吼声，再也顾不上埋伏，尖叫着从便利店里冲出来，朝着远离火场的方向仓皇逃窜。

　　“走！”

　　夏云归拉起莫宾炎的手腕，转身就跑。邬霖盛也立刻推着手推车跟上。

　　三人在火光的映照下，身影被拉得长长的，他们穿梭在废弃车辆的缝隙中，迅速脱离了这片是非之地。

　　莫宾炎被夏云归拉着，手腕上那片冰凉的触感和身后传来的灼热温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能感觉到夏云归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也能感觉到自己因为过度催动力量而有些脱力。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安心。

　　他们一口气跑出了很远，直到身后的火光和喧嚣都变得遥远，才在一栋封闭的图书馆后门停下。

　　莫宾炎大口喘着气，他看着自己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夏云归，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无论是对人心的算计，还是对柴油燃点的判断，夏云归都表现得不像一个普通学生。

　　“书上看来的。”夏云归随口回答，他松开莫宾炎的手腕，靠在墙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之前的奔跑和精神的高度集中，也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

　　邬霖盛推着车走过来，他拧开一瓶水，先是递给了夏云归：“喝点水。”

　　夏云归接过，喝了一口。

　　邬霖盛又将水瓶递给大口喘气的莫宾炎。

　　莫宾炎接过来，仰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灼热的身体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夏云归。

　　“你没事吧？”莫宾炎看着夏云归略显苍白的脸色，关心的话脱口而出，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

　　夏云归摇了摇头，他的视线落在邬霖盛身上：“你呢？推着车跑了这么久。”

　　“我没事。”邬霖盛扶了扶眼镜，温和地笑了笑，“体力还跟得上。”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但莫宾炎却从中看出了几分炫耀的意味，莫宾炎心里一阵不爽，把水瓶捏得咯吱作响。

　　“这个给你。”莫宾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夏云归手里。

　　夏云归摊开手心，是一块被体温捂得有些融化的巧克力。是之前在宿舍里，他分给莫宾炎的那一半，莫宾炎一直没吃。

　　夏云归看着那块巧克力，又抬头看了看莫宾炎，对方的眼神有些躲闪，耳根在昏暗中透着一丝不自然的红。

　　他没有拒绝，默默地剥开包装纸，小口地吃了起来。甜腻的味道在味蕾上化开，迅速补充着消耗的血糖和体力。

　　看到夏云归吃了，莫宾炎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连身体的疲惫都仿佛减轻了几分。

　　邬霖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镜片后的目光暗了暗，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手推车里念念的情况。小女孩大概是被吓坏了，缩在衣服堆里，已经睡着了。

　　短暂的休整后，他们必须继续前进。火场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谁也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东西。

　　“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邬霖盛说，“去市中心还有很长的路，晚上赶路太危险。”

　　“去这儿。”夏云归指了指他们眼前的图书馆。

　　“图书馆？”莫宾炎皱眉，“我们之前不是才从一个图书馆的麻烦里逃出来吗？”

　　“不一样。”夏云归的目光穿透厚重的铁门，仿佛能看到里面的结构，“大学城的图书馆是地标，人流量大，所以成了众矢之的。但这里是市立图书馆，永夜降临前，晚上几乎没人。而且，这种老式建筑通常结构坚固，窗户少，易守难攻。”

　　他的分析总是一针见血，让人无法反驳。

　　“门锁着。”莫宾炎上前推了推那扇厚重的员工通道铁门。

　　“你不是有火吗？”夏云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莫宾炎顿时明白了。他不再废话，将手掌贴在门锁的位置，集中精神。一小股金红色的火焰从他掌心冒出，像一把精准的焊枪，对着锁芯进行高温炙烤。

　　金属很快发出“滋滋”的声响，并开始变得通红。几分钟后，随着“咔”的一声脆响，锁芯结构被彻底破坏。

　　莫宾-炎推开门，一股沉闷的、带着书本霉变气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图书馆内部一片死寂，应急灯并未启动，黑暗浓得化不开。

　　莫宾炎催动掌心的火焰，让它烧得更旺一些，充当了临时的火把，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这里似乎是图书的储藏和分拣区，一排排高大的金属书架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这里很安全。”夏云归走了进来，感受着这里停滞的空气和与世隔绝的寂静。

　　邬霖盛也推着车跟了进来，莫宾炎则在最后，反手将铁门重新关上，并用一根撬棍卡住了门把手。

　　他们决定在书库里找个角落过夜。高大的书架是天然的屏障，既能遮挡光线，也能提供一定的防御。

　　邬霖盛从手推车里拿出几件衣服铺在地上，算是一个简易的床铺。夏云归将睡着的念念抱出来，小心地放在上面，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孩子身上。

　　他做这一连串动作时，神情依旧淡漠，但动作却很轻柔。

　　莫宾炎靠在一个书架上，看着夏云归的侧影。火光在他的发丝上跳跃，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双眼眸在看向孩子时，似乎多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温度。

　　“你……为什么要把她带上？”莫宾炎终于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夏云归直起身，回头看向他。

　　“因为她能活下去。”

　　“你怎么知道她能活下去？周淼也想活下去。”莫宾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质问。

　　夏云归沉默了片刻，他走到莫宾炎面前，两人离得很近，莫宾炎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

　　“周淼的脚踝粉碎性骨折，并发高烧和感染。在没有抗生素和手术条件的情况下，他活不过十二个小时。”夏云归的语气像是在解说一份医疗报告，不带任何感情，“带着他，他的痛苦只会延长，而我们三个，会在半路被他拖垮。遗弃他，是让他解脱，也是让我们活下去的唯一选择。”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这个孩子，她健康，没有受伤。我们只需要付出一些食物和水，就能让她活到安全区。我们有手推车，她不会拖慢我们的速度。”

　　“所以，就因为这个？因为……划算？”莫宾炎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无法接受如此冰冷的答案。

　　“对。”夏云归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莫宾炎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灰蓝色眼睛，忽然觉得一阵无力。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愧疚、一丝不忍，或者任何能证明他还是个“人”的情绪，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只有纯粹的、绝对的理性。

　　莫宾炎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书架上，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试图用可笑的道德去质问一个为了生存而做出最优解的人。

　　“你说的对。”莫宾炎低声说，他移开视线，不再看夏云归的眼睛。

　　邬霖盛站在不远处，将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他推了推眼镜，走到夏云归身边，轻声说：“别站着了，你也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我来守第一班夜。”

　　夏云归“嗯”了一声，走到铺着衣服的空地，在离念念不远的地方坐下，靠着书架闭上了眼睛。他确实累了，身体和精神都需要休息。

　　莫宾炎见状，也走到另一边坐下，抱着手臂，闷声说：“我守第一班，我还不困。”

　　邬霖盛看了他一眼，没有和他争，只是温和地说：“好，那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有情况随时叫我们。”

　　说完，邬霖盛也在夏云归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三个人，以沉睡的孩子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沉默的三角。

　　书库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莫宾炎掌心那团小小的火焰，在黑暗中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