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对峙 ...
-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忽然笑了:“行吧。既然陆律师对我这么感兴趣——”
他站起身,朝陆止伸出手。
“楼上安静点,要不要换个地方聊聊?”
那只手很瘦,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虎口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疤痕。
陆止缓缓抬头,看向江烬的脸。
对方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仿佛只是随口邀约。
但陆止看见了他紧绷的下颌线,看见了他微微蜷起的手指,看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类似期待的东西。
“好。”陆止说,把自己的手放进对方掌心。
江烬的手很凉,掌心有薄茧。
他握住陆止的手,用了点力把他拉起来,然后便松开了。
“跟我来。”
他转身朝酒吧深处走去,陆止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他单薄的背影上。
T恤的下摆从裤腰里扯出了一角,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帆布鞋的鞋跟磨损严重,走起路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像猫。
穿过喧嚣的舞池,绕过堆满空酒瓶的后厨通道,爬上一段狭窄的铁质楼梯。
越往上音乐声越小,空气里的烟酒味也淡了。
三楼很安静,走廊铺着旧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
江烬在一扇黑色木门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
“我住这儿。”他推开门,侧身让陆止进去。
房间很小,不到二十平米。
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个简易衣柜,墙上贴满了电影海报和便签纸。
窗户开着,夜风灌进来,吹动桌上几本书的书页。
比陆止想象的要干净,甚至可以说简洁。
“坐。”江烬指了指床,房间里唯一的椅子堆满了书。
陆止坐下,床垫很硬。
他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书桌上。那里摊开着一本数学练习册,旁边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
“你在自学?”陆止问。
江烬正背对着他倒水,动作顿了一下:“随便看看。”
他把水杯递给陆止,自己则靠在书桌边,重新点了一根烟。
“现在没人了,”他说,“陆律师有什么话,直说吧。”
陆止握着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在昏暗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年轻人。
十一年了。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警局的失踪人口档案里,在某个偏远小镇的学校里,甚至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但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种方式。
“江烬,”他开口,每个字都重如千钧,“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江烬抽烟的动作停住了。
烟雾在他脸前缓缓升起,他的表情隐在烟雾后,看不真切。
许久,他轻笑一声:“陆律师,你这搭讪方式有点老套啊。”
“我不是在搭讪。”陆止放下水杯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我在找人。找一个失踪的孩子,他今年应该十七岁,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右眼尾有颗痣,右额角有个淡疤——”
他每说一句,江烬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叫陆烬。”陆止最后说,“是我姐姐的儿子,是我的外甥。”
房间陷入死寂。
窗外传来远处街道的车流声,楼下酒吧的音乐隐隐约约。
江烬手里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
他猛地回神,把烟蒂扔进桌上的易拉罐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笑了。
笑得肩膀都在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笑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陆律师,”他边笑边说,声音却冷得像冰,“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我是江烬,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十七岁出来混社会。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失踪的小少爷。”
他走到陆止面前,仰起脸。
这个角度,陆止能清楚看见他右额角那道淡疤。
“你看清楚了,”江烬一字一句地说,“我这种在泥里打滚的人,会是你外甥吗?”
陆止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防备。
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很轻,很轻地碰了碰江烬右额角。
“这道疤,”他说,“是你四岁时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的。我抱你去医院,缝了三针。你哭了一路,说‘小舅舅,我会不会变丑’。”
江烬的呼吸停了。
“我说不会,”陆止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说烬烬永远是最好看的孩子。”
他的手顺着那道疤,轻轻抚过江烬的额发。
“我还说……等你长大了,要是留下疤不好看,小舅舅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把它弄掉。”
江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睫毛细微地颤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烬烬。”陆止叫出这个十年没叫过的名字,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找了你好久。”
江烬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书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抬手捂住脸,肩膀剧烈起伏。
从指缝里漏出的声音,压抑得像受伤的幼兽。
“……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陆止上前一步,想碰他,又不敢,“DNA可以证明。如果你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去做——”
“滚!”
江烬突然爆发,抓起桌上的书砸过来。
陆止没躲,硬皮书脊砸在肩膀上,闷痛。
“滚出去。我不认识你!什么陆烬什么外甥……我是江烬!我爸妈早死了!我是孤儿!”他眼眶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你现在来说找我?我快饿死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打得半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现在我能靠自己活得很好了,你怎么偏偏要这个时候出现!”
他抓起手边一切能抓的东西砸过来,水杯、笔记本、笔筒……
陆止站着没动,任由那些东西砸在身上。
直到江烬抓起桌上的水果刀。
“滚!”他握着刀的手在抖,刀尖对着陆止,“再不滚我——”
话没说完。
因为陆止走上前,握住了他拿刀的手腕。
力道不重,但不容挣脱。
然后陆止做了一件让江烬彻底僵住的事。
他拉着江烬的手,把刀尖抵在了自己心口。
“如果刺我能让你好受一点,”陆止看着他,眼圈红了,“那你刺。”
江烬的手抖得厉害,刀尖划破西装面料,在衬衫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
“你疯了……”他喃喃。
“我是疯了。”陆止的声音终于哽咽了,“找了你十年,我以为你也死了……烬烬,我以为你死了……”
那颗在法庭上面对罪犯没颤抖过的心,此刻痛得几乎要裂开。
江烬看着他,看着这个穿着昂贵西装,戴着银丝眼镜,本该在另一个世界光鲜亮丽的男人,此刻红着眼眶,用几乎破碎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刀从他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陆止立刻蹲下抱住他。
怀里的身体单薄得吓人,冷得吓人。
刀落地的脆响后,房间里只剩下江烬压抑的抽气声和陆止紊乱的心跳。
陆止紧紧抱着怀里颤抖的身体,掌心下的脊背嶙峋,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他抚摸着江烬汗湿的后颈,声音低哑破碎:“没事了,烬烬,我在这里,我带你回家……”
“家?”怀里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字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灭了江烬片刻的软弱。
他推开陆止,力道大得让毫无防备的律师踉跄了一下。
江烬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只展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和剧烈起伏的胸膛。
“我没有家。”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与刚才的崩溃判若两人。
“陆律师,你搞错了。”
陆止愣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烬烬?”
“别这么叫我。”江烬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里的温度正急速退却,取而代之的是疏离和戒备,甚至比之前更冷硬。
“我是江烬,不是你记忆里那个需要舅舅接回家的小孩。”
“我不管你是谁,”陆止心脏像被攥紧,他试图上前,“你现在需要安全的地方,需要……”
“需要什么?”江烬打断他,甚至弯起唇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需要你的同情?还是需要你帮我这个失足少年重新做人?”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目光扫过地上那把刀,又落回陆止脸上,眼神复杂得像在审视一件陌生又危险的人。
“陆律师,你刚才那出戏,演得挺真。我差点就信了。”
这话像刀子,精准地刺在陆止最疼的地方。
他脸色白了白:“我没有演戏。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是吗?”江烬偏了偏头,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重量。
“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这些年手里沾的东西可能比你想的脏得多……你还敢带我回你的家吗?你的律师执照,你的前程,陆家的名声,这些你能担得起吗?”
空气瞬间凝固。
陆止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十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时间和距离。
江烬不是在赌气,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无法轻易剥离的身份和处境。
“所以,”江烬看着他沉默,眼底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荒芜的疲惫,“收起你的愧疚和同情,陆律师。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走吧。”
“我不会走。”陆止的声音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你手里有什么,无论你做过什么,你都是我姐姐的孩子,是我找了那么久的人。你的麻烦,我来解决。”
“你解决不了。”江烬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的线条僵硬得像石头。
“你也别想查。有些浑水,不是你穿着西装坐在办公室里就能蹚的。”
陆止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翻腾的无力感,现在的他无法让江烬去相信。
他快速权衡着,律师的理智终于艰难地占据了上风。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抽出一张纯白色的卡片。
上面有他的名字陆止和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
他走上前,将名片轻轻放在旁边破旧桌面上,推到江烬视线可及的地方。
“好,我尊重你现在的选择。”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我不强迫你跟我走。但这张名片你收好,上面是我的私人号码。”
江烬没有回头,也没有看那张名片。
陆止凝视着他倔强单薄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
“江烬,无论你遇到任何麻烦,或者,只是觉得今晚太难熬,需要找个人说句话,打这个电话。”
“只要你打,我一定会接。无论在哪儿,我都会立刻赶过去。”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别拒绝,就当……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说完,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少年仿佛的背影,没有再试图触碰或安慰。
陆止转身,走向门口。
手触到生锈的门把手时,他停顿了一秒,只是说:
“烬……江烬,照顾好自己。”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狭小破败的房间里,只剩下江烬一个人。
他依旧背对着门口,站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夜色更深,房间里只剩下远处路灯投进来的模糊光影。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张纯白色的名片上。
它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刺眼,像一道不该出现在这个污浊世界的裂痕。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名片的瞬间,又猛地蜷缩回来,紧紧攥成了拳。
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极其迅速,将那张名片捏了起来。
他没有看,直接将它塞进了自己破旧牛仔裤最深的那个口袋。
然后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空旷的房间里,响起一声极压抑的介于呜咽和喘息之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