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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歌剧院暗影 ...

  •   邀请函是三天后送达的。
      米哈伊尔从图书馆收发室取回那个米白色的信封时,指尖触到了纸张特殊的质地——不是战时常见的粗糙再生纸,而是和平时期才使用的厚实亚麻纸。信封没有寄件人地址,只用深蓝色墨水写着他的化名和图书馆地址,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他回到办公室,锁上门,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
      里面是一张歌剧院的票。不是普通的观众席,而是二层的一个包厢,票面印着演出信息:莫扎特《魔笛》,1942年1月15日,晚八点。柏林国立歌剧院。票的背面用同样的深蓝色墨水写着一行小字:“相信您对启蒙时代的象征主义会有专业见解。期待交流。S.v.S”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是一个陈述句。一个来自保安总局少校的“期待”。
      米哈伊尔把票放在桌上,走到窗边。一月的柏林被铅灰色的云层笼罩,雪从早晨开始下,现在已积了薄薄一层,覆盖住街上的碎石和瓦砾——那是去年空袭留下的痕迹,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对面保安总局大楼的窗户依然亮着灯,即使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午后。
      他在窗前站了很久,久到雪花在窗玻璃上融化成细密的水痕,像某种无声的泪水。然后他转身回到桌前,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枚微缩胶卷。本该在四天前传递出去的情报,还躺在他手里。
      拖延已经变成了危险。而这张歌剧院的票,无论是一个陷阱还是一次试探,都意味着那个叫西格蒙德·冯·施特恩的男人,并没有打算让他在图书馆的尘埃里安静地隐藏下去。

      同一时刻,保安总局四楼的办公室里,西格蒙德正在听埃伯哈特的汇报。
      “目标今早收到邀请函后的反应符合预期。”埃伯哈特念着监视报告,“在办公室窗前站立约十二分钟,表情无明显变化。之后正常完成当日工作,下午三点离开图书馆,前往菩提树下大街的旧书店,停留四十分钟,购买了两本二手书——都是关于巴洛克音乐符号学的学术著作。”
      “旧书店。”西格蒙德重复这个词,手指轻敲桌面,“检查过了吗?”
      “已经安排人去了。店主是个六十七岁的老先生,视力很差,记录不全。他说罗泽先生是常客,总是买些冷门的学术书,付现金,不多话。”埃伯哈特停顿了一下,“需要深入调查店主吗?”
      “暂时不用。”西格蒙德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大幅柏林地图前。地图上标注着各种颜色的图钉和线条,像一张神经脉络图。“歌剧院那边的安排?”
      “包厢左右两侧的座位已经预留给我们的人。演出期间会全程监听,但按照您的指示,除非发生明确的情报传递行为,否则不干预。”
      西格蒙德点点头。他的视线落在地图上国立歌剧院的位置,那栋建筑在1928年大火后重建,有着新古典主义的柱廊和精美的浮雕,是柏林少数几座在轰炸中奇迹般完好无损的文化地标之一。一个完美的舞台——公开,优雅,充满象征意义,又足够拥挤和嘈杂,让任何秘密接触都成为可能。
      如果米哈伊尔·罗佐夫斯基真的是只“飞蛾”,歌剧院的人造光芒会让他展露本性吗?还是说,他会像真正的专业人士那样,继续扮演那个无害的学者?
      “少校,”埃伯哈特的声音里有一丝犹豫,“请允许我直言。如果这位罗泽先生真的有问题,直接逮捕审讯会是更高效的方式。这种……个人化的接触,存在风险。”
      西格蒙德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午后的光线从他背后的窗户射入,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地板上,边缘模糊在办公室的阴影里。
      “埃伯哈特,你下过棋吗?”
      “国际象棋?小时候学过一些,但——”
      “高明的棋手不会在第一步就吃掉对方的皇后。”西格蒙德走回桌前,拿起那份关于米哈伊尔的档案,“那太无趣了,也浪费了棋盘上其他的可能性。真正的游戏在于布局,在于预测对方未来五步、十步的行动,在于把棋子放到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的位置。”
      他翻开档案,停在米哈伊尔在莫斯科大学时期的照片上。那是1935年,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朴素的学生装,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手里抱着一摞书,对着镜头露出羞涩的微笑。那个笑容里有一种天真的光芒,一种对世界尚未失望的热情。
      七年过去了。列宁格勒围城,父母死亡,内务人民委员会的边缘化,流亡柏林……这些经历足够摧毁那种光芒,或者把它锻造成别的东西。
      “我要看的,”西格蒙德轻声说,更像在自言自语,“是他眼睛里还剩下多少那个年轻人的影子。以及,如果有的话,那影子值多少钱。”

      1月15日的夜晚冷得刺骨。
      米哈伊尔穿上他最好的一套西装——深灰色,三年前定做的,现在肩部已经有些紧了。战争改变了所有人的体型,消瘦是常态,但他的消瘦是有控制的,像经过精确计算的雕塑。他在领口喷了一点古龙水,柑橘和雪松的味道,很淡,几乎闻不到。
      出门前,他再次检查了公寓。书架上的书排列整齐,厨房里只有最基本的配给食物,卧室的床铺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多余的个人物品,没有照片,没有信件,没有任何能透露他真实身份或情感的痕迹。这里像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布景,而他是在后台等待上场的演员,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角色。
      歌剧院门口排着长队。人们穿着他们保存得最好的衣服,女士们的大衣下露出晚礼服的裙摆,男士们戴着礼帽,手杖敲击着地面。这是战时的柏林奇观之一:在废墟和配给卡的包围中,文化生活依然顽强地持续着,仿佛音乐和戏剧能暂时抹去现实的残酷。
      米哈伊尔出示门票,被引座上二楼。他的包厢在正中央,位置很好,能俯瞰整个舞台和楼下大部分的观众席。包厢里有两张红色天鹅绒扶手椅,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一瓶水和两只玻璃杯。
      他刚坐下,门就被推开了。
      西格蒙德走进来,穿着正式的晚礼服,黑色外套剪裁完美,衬得他身材更加修长挺拔。他没有戴军衔徽章,但那种军人的姿态是藏不住的——笔直的脊背,精确的步伐,扫视环境时锐利的眼神。
      “罗泽先生。”他微微点头,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很高兴您能来。”
      “感谢您的邀请,少校先生。”米哈伊尔说,“《魔笛》是我最喜欢的歌剧之一。”
      “哦?为什么?”西格蒙德接过侍者递来的节目单,没有翻开,而是直接看着米哈伊尔。
      “因为它关于启蒙。”米哈伊尔的目光投向下方正在调试乐器的乐池,“关于如何通过考验获得智慧,关于黑暗与光明的对抗,关于……音乐的魔力能打破偏见和仇恨。”
      “很理想的解读。”西格蒙德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但您不觉得讽刺吗?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上演一部关于启蒙和人类兄弟情谊的作品。”
      米哈伊尔转过头看他。包厢的光线昏暗,西格蒙德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远处舞台的预备灯光照亮,轮廓分明得像一尊古希腊雕塑。
      “或许正因为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才更需要提醒人们这些理想还存在。”他说。
      西格蒙德没有回应。他抬手示意侍者离开,然后从外套内侧取出一个银质烟盒。“介意吗?”
      “请便。”
      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短暂地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极浅的灰色,像冬日的天空,冰冷而空旷。烟雾缓缓升起,在包厢的空气里盘旋。
      “上次您提到琥珀,”西格蒙德说,目光透过烟雾看着米哈伊尔,“我回去思考了很久。您说琥珀里的昆虫失去了所有可能性,只是一个存在的证明。但换个角度想,这不也是一种永恒吗?在时间之外,在变化之外,永远保持着最完美的形态。”
      米哈伊尔的手指在扶手椅的绒面上轻轻划动。“那要看您如何定义‘完美’,少校先生。如果是活着的、会呼吸、会挣扎、会犯错的形态,那琥珀里的标本并不完美。它只是……静止。”
      “静止不好吗?”西格蒙德倾身向前,手肘撑在膝盖上,“在一个一切都在崩塌的世界里,难道不是一种安慰吗?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腐烂,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他们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相遇。乐池里,指挥上台了,观众席响起零星的掌声。但在这个包厢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像一滴正在坠落的树脂。
      “我宁愿选择会腐烂的真实,”米哈伊尔最终说,声音很轻,“也不要不会变化的完美赝品。”
      西格蒙德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靠回椅背,嘴角浮起一个难以解读的弧度。
      “您真是个有趣的人,罗泽先生。”
      灯光暗了下来。序曲响起,单簧管和长笛的旋律像月光一样流淌过黑暗的大厅。
      演出开始了。

      《魔笛》的第一幕在夜后的咏叹调中达到第一个高潮。女高音的声音高亢而凄厉,充满愤怒和悲伤,回响在歌剧院金色的穹顶下。
      米哈伊尔专注地看着舞台,但余光始终留意着身边的人。西格蒙德看起来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手指随着节奏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眼神追随着演员的移动。偶尔,他会低声评论一两句,关于某个唱段的演绎,关于舞台设计的细节,显示出对歌剧深厚的了解。
      中场休息时,包厢的门被敲响。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杯香槟——真正的香槟,不是战时那种代用品。
      “来自经理的敬意,冯·施特恩少校。”服务生恭敬地说。
      西格蒙德点点头,接过杯子,递给米哈伊尔一杯。“柏林的文化界总是很……周到。”
      米哈伊尔接过酒杯。气泡在杯底升起,细密而持久。他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干冽,带着青苹果和烤面包的香气,是真正的法国香槟。这种酒在战时的柏林比黄金还稀有。
      “周到到记得您的喜好。”他说。
      西格蒙德笑了笑,那笑容没有到达眼睛。“权力有很多表现形式,罗泽先生。有些是恐惧,有些是服从,有些是……”他晃了晃酒杯,“这种小小的贿赂。他们想知道我喜欢什么,害怕什么,下次需要讨好或威胁我时该用什么。”
      “那您呢?”米哈伊尔问,“您喜欢被这样讨好吗?”
      西格蒙德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包厢边缘,手扶着栏杆,俯瞰下方大厅里涌动的人群。人们三五成群地交谈,女士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男士们抽着雪茄,烟雾缭绕。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文明,仿佛外面的战争、配给、轰炸警报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我不喜欢。”他终于说,声音很轻,只有米哈伊尔能听到,“但我学会了接受。因为在这个系统里,拒绝别人的‘好意’会被视为一种敌意。而在这个时代,敌意是危险的东西。”
      米哈伊尔走到他身边,也靠在栏杆上。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西格蒙德的侧脸,看到那紧绷的下颌线,看到眼睛下方淡淡的阴影——那是长期缺觉和压力的痕迹,即使在他这样的人脸上也无法完全隐藏。
      “您看起来很累,少校先生。”
      西格蒙德转过头看他。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米哈伊尔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和他自己用的是同一款,这发现让他莫名不安。
      “我们都是,罗泽先生。”西格蒙德说,灰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可测,“在这个时代,清醒的人都累。只有疯子才充满活力。”
      第二遍铃声响起,人们开始返回座位。西格蒙德喝完了杯中的香槟,把空杯放回托盘。
      “下半场要开始了。”他说,“我最喜欢的一段——萨拉斯特罗的咏叹调。您知道吗?那段关于宽恕和慈悲的唱词。”
      米哈伊尔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歌词在他脑海中浮现,德语原文优美而庄严:“In diesen heil'gen Hallen kennt man die Rache nicht...” 在这些神圣的大厅里,复仇无人知晓……
      音乐再次响起。但这一次,米哈伊尔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他的思绪飘向那个微缩胶卷,它此刻正藏在他公寓地板下的暗格里,像一颗等待引爆的炸弹。他也想到列宁格勒,想到父母最后的来信,想到寒冷和饥饿,想到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在这个敌人的心脏,和这个可能是敌人的男人一起听莫扎特。
      然后,在萨拉斯特罗的歌声达到高潮时,他感觉到西格蒙德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很轻的触碰,几乎像偶然。但米哈伊尔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西格蒙德没有看他,仍然专注地盯着舞台。但他的手指在米哈伊尔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秒,指尖的温度透过西装布料传递过来,灼热得惊人。
      然后那只手移开了,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在那个触碰里,在那个短暂到可以否认的瞬间,有一种超越言语的交流。一种确认,一种试探,或者一种警告——米哈伊尔分不清,也许三者都有。
      歌剧在帕帕盖诺和帕帕盖娜欢快的二重唱中结束。掌声雷动,观众起立喝彩,演员们一次次谢幕。在这一切喧嚣中,米哈伊尔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手腕上那个触碰留下的余温,像一枚看不见的烙印。

      走出歌剧院时,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在路灯的光晕中旋转飘落,覆盖了街道,模糊了建筑的轮廓,让柏林看起来像一个梦境,或者一个记忆。
      西格蒙德的轿车等在门口。他转身面对米哈伊尔,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在黑色的面料上停留片刻,然后融化。
      “需要送您一程吗?”
      “不用了,谢谢。我住得不远,走回去就好。”米哈伊尔说,呼出的气息在冷空中凝成白雾。
      西格蒙德点点头。他拉开车门,但在上车前停顿了一下。
      “罗泽先生。”
      米哈伊尔看着他。
      “下次见面,”西格蒙德说,声音在雪夜中格外清晰,“或许我们可以谈谈真正的话题。比如……概率论。您说过,世界是由巧合构成的。但我想知道,一个人能在多大概率上,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巧合’。”
      米哈伊尔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保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
      “那会是一次有趣的讨论,少校先生。”
      西格蒙德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仿佛要剖开所有伪装,直达核心。
      然后他坐进车里,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雪夜,尾灯在纷飞的雪花中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米哈伊尔站在歌剧院门口,任由雪花落在身上。他抬起左手,看着自己的手腕——那个被触碰过的地方。在皮肤之下,脉搏平稳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一个精确的计时器,测量着他还剩下的时间。
      他转身,开始步行回家。雪在脚下咯吱作响,街道空旷而寂静。战时的宵禁让柏林早早入睡,只有偶尔驶过的军用车辆打破寂静。
      在距离公寓还有一个街区时,他拐进了一条小巷。这里没有路灯,只有两边建筑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他在一个垃圾桶旁停下,快速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跟踪,然后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火柴盒。
      里面不是火柴,而是一小卷胶片。不是那份东线兵力部署的情报,而是另一份——关于保安总局内部人事变动的分析,是他在过去两周里通过图书馆的掩护身份逐渐收集整理的。价值不如第一份,但作为试探,足够了。
      他蹲下身,撬开垃圾桶后面一块松动的砖,把火柴盒塞进墙洞里,再把砖推回原位。动作熟练,一气呵成,不超过十秒。
      这是备用的死信箱之一,只使用过一次,理论上安全。但他知道,在柏林,没有什么真正安全。每个影子都可能藏着眼睛,每面墙都可能长着耳朵。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雪和灰尘,继续走向公寓。
      上楼,开门,开灯。熟悉的房间迎接他,一切如常,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刚看完歌剧回家。
      但当他脱下大衣时,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
      米哈伊尔低头看去。
      那是一枚袖扣。琥珀材质,金边包裹,里面封着一只展开翅膀的飞蛾。
      没有字条,没有解释。它就这样出现在他的口袋里,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
      他弯腰捡起袖扣,放在掌心。琥珀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里面的飞蛾栩栩如生,每一根翅膀的纹理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树脂中挣脱,飞向自由。
      但他知道,下一秒永远不会到来。
      米哈伊尔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柏林在雪中沉睡,或假装沉睡。而在某处,在那个灰色的大楼里,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也许正站在窗前,看着同一场雪,想着同一只飞蛾。
      他握紧手中的袖扣,琥珀的边缘硌着掌心。
      游戏升级了。而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游戏里,究竟是玩家,还是棋子。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午夜了。新的一天开始,雪继续下,覆盖一切痕迹,掩埋所有秘密。
      在琥珀的深处,那只飞蛾永恒地挣扎着。
      而在柏林的黑夜里,一个男人站在窗前,等待着黎明——或者更深的黑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歌剧院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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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2025.12.13正式开文,目前更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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