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档案迷宫 ...

  •   借调通知是在防空洞之夜的第三天正式送达图书馆行政处的。
      米哈伊尔被馆长叫到办公室时,老馆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歉意和不安的表情。“罗泽先生,这是保安总局的直接命令。”他把那份盖着鹰徽印章的文件推过桌面,“您被临时借调到第四处,协助处理一批……缴获的东方文献。时间为期两周,可能延长。”
      米哈伊尔接过文件。文字简洁官方,但最下面那行手写的补充说明让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即日起,每日上午九点至下午六点,至威廉大街8号4楼417室报到。负责人:S.v.S。”
      “我理解这可能会打断您手头的研究,”馆长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钢笔,“但您知道,我们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我会保留您在这里的职位,当然,薪水照常发放。”
      “我明白。”米哈伊尔折叠起文件,放进口袋,“感谢您的安排。”
      走出馆长办公室时,他感觉到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也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在战时的德国,被保安总局“借调”从来不是什么好消息。那意味着你踏进了一栋进去容易出来难的大楼,意味着你的名字会被登记在某个清单上,意味着你从此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由秘密、怀疑和恐惧构成的世界。
      米哈伊尔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窗外,一月的阳光苍白无力,勉强照亮桌面堆积的书籍。他的手指拂过那些书脊——波斯诗集,蒙古编年史,突厥语语法……这些曾经是他世界的全部,是他隐藏自己的完美伪装。
      现在,伪装要被揭开了吗?还是说,这是一次测试,一次更深入的引诱?
      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枚琥珀袖扣,放在掌心。在日光下,琥珀内部的纹路更加清晰,那只小飞蛾的翅膀纤薄如纱,仿佛还能感受到亿万年前那阵让它停在松树上的微风。然后树脂滴落,时间凝固,一切都结束了。
      西格蒙德·冯·施特恩想要什么?答案似乎很明显:他要确认米哈伊尔的真实身份,要证据,要一个可以写进报告、送上法庭的确凿罪证。但防空洞里的对话,那关于概率论和赋格曲的讨论,那若有若无的触碰——那些瞬间里,有某种超出职业需求的东西。
      米哈伊尔握紧袖扣,琥珀坚硬的边缘硌着皮肤。
      他别无选择。在柏林,当保安总局召唤时,你只有两个选择:服从,或者消失。而消失的时机还未到来。
      威廉大街8号。
      米哈伊尔在早上八点五十五分站在这栋灰色建筑前。保安总局大楼比从图书馆窗户看到的更加庞大,更加压抑。石砌的立面没有任何装饰,窗户整齐划一,像无数只没有感情的眼睛。入口处站着两名武装卫兵,戴着钢盔,手持冲锋枪,眼神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他出示了借调文件和证件。卫兵仔细检查,对照照片,用内部电话确认,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分钟。最后,卫兵点点头,示意他通过。
      里面的世界和外面截然不同。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脚步声在高高的天花板下回响。人们行色匆匆,大多穿着制服,手里拿着文件袋,脸上是统一的专注和严肃表情。空气里有股特殊的气味——消毒水、旧纸张、皮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
      米哈伊尔按照指示牌找到四楼。走廊很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只有编号,没有名牌。417室在走廊尽头。
      他敲门。
      “请进。”
      西格蒙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平静而清晰。
      米哈伊尔推开门。房间比他想象中大,但堆满了东西——十几张桌子上堆着成山的文件、书籍和地图,有些用绳子捆扎,有些散乱地摊开。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住一半,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台灯在工作区域亮着。
      西格蒙德站在房间中央一张最大的桌子后面,背对着门,正俯身研究铺开的一张大地图。他今天穿了制服,深灰色的外套,银色的肩章在台灯光下反射着冷光。听到开门声,他没有立刻转身。
      “把门关上,罗泽先生。”
      米哈伊尔照做。门锁合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西格蒙德终于直起身,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很专业,是那种公务场合下的礼貌性疏离,但灰色眼睛里的审视一如既往。
      “欢迎来到第四处。”他说,做了个手势示意房间,“如您所见,我们最近接收了一批从东线缴获的文献。主要是苏联各共和国档案馆的藏品,以及一些私人收藏。大部分是当地语言——俄语、乌克兰语、白俄罗斯语,还有一些高加索和中亚地区的文字。”
      他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前,随手拿起一本厚厚的册子。“我们的翻译人员有限,而且对某些专业领域不熟悉。馆长先生高度评价了您的语言能力和学术背景,认为您是协助分类和初步评估的理想人选。”
      米哈伊尔走近那张桌子。册子是手工装订的,封面是褪色的蓝色布面,上面用西里尔字母写着“1928-1933年集体化进程中的民间歌谣收集”。他翻开内页,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墨水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那是乌克兰语,记录着一些古老的民谣,旁边有收集者的注释。
      这些不是军事文件,不是战略地图,不是密码本。这是文化,是记忆,是一个民族口耳相传的故事和歌曲。而现在,它们躺在征服者的办公室里,等待被“分类”和“评估”。
      “您希望我做什么,少校先生?”米哈伊尔问,手指轻轻拂过书页边缘。
      “首先,将这批文献按语言、主题和可能的学术价值分类。”西格蒙德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苍白的光线照进来,在飞扬的尘埃中形成光柱。“我需要一份详细的清单,以及您对其中哪些内容可能具有……意识形态敏感性的初步判断。”
      “意识形态敏感性。”米哈伊尔重复这个词,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讽刺,“您是指,哪些歌谣可能宣扬民族主义?哪些民间故事可能包含反权威的主题?”
      西格蒙德转过身,靠在窗台上,双手抱胸。“正是。帝国对东方领土的政策不仅仅是军事占领,更是文化整合。了解被征服民族的思维方式,他们的历史叙事,他们的文化象征——这有助于制定更有效的治理策略。”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冷静客观,仿佛在讨论农作物的轮作或者铁路的调度。米哈伊尔感到一阵寒意,不是因为这房间的温度,而是因为这种将活生生的文化视为需要“处理”的数据的态度。
      “我明白了。”他说,摘下大衣和围巾,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我从哪里开始?”
      西格蒙德指了指房间左侧的一片区域。“那里是尚未开封的箱子。已经取出的文献在中间这几张桌子上。您的工作区在那张靠窗的桌子,光线最好。需要什么——纸、笔、标签——那边的柜子里都有。”
      米哈伊尔走到指定位置。桌子收拾得相对整洁,有一盏绿罩台灯,一本空白笔记本,几支削好的铅笔。他坐下来,调整了一下台灯的角度。
      “您会在这里监督我的工作吗,少校先生?”他问,没有抬头。
      “我有自己的办公室,在走廊另一头。”西格蒙德说,走到门口,“但我会经常过来查看进度。午餐会有人送来。卫生间在走廊左侧尽头。如果您需要离开房间——比如去卫生间——请先通知我或我的助手埃伯哈特中尉,他在415室。”
      这是礼貌的囚禁。米哈伊尔听懂了潜台词:你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
      “还有什么问题吗?”
      米哈伊尔摇摇头。“暂时没有。”
      “那么,开始工作吧。”西格蒙德说完,离开了房间。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但没有上锁的声音。
      米哈伊尔独自坐在桌前,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环顾这个房间——堆积如山的文献,紧闭的窗帘,空气中飘浮的尘埃。这里像一个文化的墓地,一个记忆的停尸房。而他,一个苏联间谍,要在这里为纳粹情报机构整理自己民族的遗产。
      荒谬。残酷。但又无比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那些尚未开封的木箱。第一个箱子上贴着标签:“基辅,国立科学院档案馆,1941年9月缴获”。他用箱盖上放着的撬棍撬开钉子,打开箱盖。
      里面是书。各种各样的书:学术专著,文学期刊,地方志,诗歌集……有些封面精美,有些简陋。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是一本乌克兰语的儿童绘本,画着色彩鲜艳的动物和田野。扉页上有一行稚嫩的笔迹:“给亲爱的玛琳娜,六岁生日快乐。爸爸,1936年。”
      米哈伊尔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1936年。那时战争还没有开始,基辅还是个和平的城市,一个父亲给女儿买生日礼物,在书上写下祝福。七年后,书在这里,在柏林的这间办公室里,而基辅在占领下,那个叫玛琳娜的小女孩现在应该十三岁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他把书轻轻放回箱子,感觉喉咙有些发紧。
      整个上午,米哈伊尔沉浸在工作中。分类,登记,做笔记。他发现自己能够完全投入,像在图书馆工作时一样,让学术的专业性屏蔽情感的波动。这是他的生存技能之一:在需要的时候,把自我抽离,变成一台处理信息的机器。
      中午十二点,门被敲响。一个年轻的士兵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是一份简单的午餐:黑面包、一小块黄油、一碗豌豆汤、一杯代用咖啡。士兵把托盘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离开。
      米哈伊尔慢慢吃着。汤是温的,面包干硬,咖啡有股奇怪的味道。但这是战时的标准餐,比许多人的食物要好。
      他刚吃完,门又开了。这次是西格蒙德。
      “进展如何?”他问,走到米哈伊尔的工作台前,翻看已经完成的清单。
      “按计划进行。”米哈伊尔说,用布巾擦了擦手,“目前处理了大约三分之一箱。大部分是学术出版物和文学作品,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政治宣传内容。”
      西格蒙德点点头,目光扫过清单上的条目。“‘切尔尼戈夫地区民间传说集’、‘第聂伯河船夫歌谣辑录’、‘乌克兰婚礼仪式研究’……看起来确实很学术。”他放下清单,从旁边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什么?”
      米哈伊尔看了一眼。“那是一本1930年代的乌克兰语识字课本,用于当时的扫盲运动。”
      西格蒙德翻开书页。里面是简单的课文,配着插图:一个农民在田里劳作,一个工人在工厂,一个老师在学校教孩子们读书。每课下面有生词表和练习题。
      “扫盲运动。”西格蒙德轻声说,手指拂过书页上工整的西里尔字母,“苏联人在这方面确实做了很多。”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成分——不是赞赏,也不是批判,更像是一种客观的观察,像是科学家在记录实验数据。
      “教育是进步的基础。”米哈伊尔谨慎地说。
      “也是意识形态灌输的基础。”西格蒙德合上识字课本,放回桌上,“教会一个人读写,你就给了他接触思想的能力。然后你可以决定让他接触哪些思想。”
      他走到窗边,再次拉开一点窗帘,看向外面的街道。“您知道吗,罗泽先生,我有时会想,我们和苏联人在本质上没有区别。我们都相信秩序,相信规划,相信通过控制和引导来塑造社会。区别只在于我们想要塑造出什么样的人。”
      米哈伊尔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看着他。“您认为应该塑造出什么样的人,少校先生?”
      西格蒙德沉默了很久。窗外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我曾经以为我知道。”他终于说,声音很轻,更像在自言自语,“服从的,忠诚的,为集体牺牲个人的,坚信自己道路正确的……标准的新人。但现在……”
      他没有说完。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打字机声音,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这批文献,”西格蒙德突然改变话题,转身面对米哈伊尔,“在您看来,它们有价值吗?作为文化,作为研究材料?”
      米哈伊尔思考了片刻。“有。民间传说和歌谣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容器。通过它们,你可以了解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希望,他们如何看待世界和自己。”
      “即使这个民族被认为是低等的?”
      问题尖锐得像一把刀。米哈伊尔感觉自己的后背绷紧了。
      “文化没有高低,少校先生。”他缓缓地说,“只有不同。一个民族的歌谣和另一个民族的交响乐,本质上都是人类试图理解存在的方式。只是使用的语言不同。”
      西格蒙德看着他,灰色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深不可测。米哈伊尔无法解读那眼神里的内容——是测试?是好奇?还是某种更深层的探寻?
      “很有趣的观点。”西格蒙德最终说,走向门口,“请继续您的工作。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他又离开了。米哈伊尔听着脚步声远去,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在轻微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控制的冲动——他想抓住西格蒙德的衣领,想质问他,想撕开那层冷静专业的面具,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重新拿起笔,翻开下一本书,继续记录:“《喀尔巴阡山地区民间医药研究》,1937年出版,作者伊万·佩特罗维奇·科瓦连科……”
      时间在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中流逝。下午三点左右,米哈伊尔在一个箱子底部发现了一本特殊的册子。它不是印刷品,而是一本手写的日记,封面是简陋的硬纸板,用细绳装订。
      他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41年6月24日——德国入侵苏联的第三天。
      日记的主人在基辅,用乌克兰语写着:
      “战争开始了。收音机里说德国人已经越过边境。街上的人们在抢购食物,但更多的是茫然。我们该怎么办?去哪里?玛莎在哭,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米哈伊尔快速翻页。日记断断续续,记录了基辅围城的日子:空袭,饥饿,谣言,然后是德军入城,最初的混乱,逐渐建立的占领秩序。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反映了作者的情绪波动。
      在9月29日那一页,作者写道:
      “今天看到了最可怕的事情。在巴比雅尔山谷,德国人带走了一大批犹太人。邻居说他们都被枪杀了。我不敢相信,但晚上的时候,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枪声持续了几个小时。上帝啊,如果这是真的……”
      米哈伊尔的手指停在那一页。巴比雅尔大屠杀,他知道这件事。苏联情报系统已经收到了相关报告,超过三万人被杀害。但看到这第一手记录,看到这颤抖的笔迹,感觉完全不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档案迷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本文2025.12.13正式开文,目前更新ing。。。
……(全显)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