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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

  •   他继续往下翻。日记在1941年10月中旬戛然而止,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半:
      “食物配给又减少了。马克西姆昨天因为从德国仓库偷罐头被逮捕,我不知道他会被怎么处置。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没有足够的柴火。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有时候我想,也许死了反而……”
      句子在这里中断,像一声被掐断的叹息。
      米哈伊尔轻轻合上日记。他的胸口发紧,喉咙干涩。这本简陋的册子比任何官方报告都更有力量,因为它记录的不是数字,不是战略分析,而是一个普通人在历史巨轮下的恐惧、绝望和微弱希望。
      他应该把它登记在清单上吗?如果西格蒙德看到,会怎么处理?销毁?归档?还是作为“研究材料”,用于更好地理解被征服民族的心理?
      米哈伊尔犹豫着。然后,几乎是本能地,他做了一件危险的事——他快速浏览了接下来的几页空白纸,确认没有其他内容后,将日记小心地塞进一叠厚厚的学术期刊中间。在清单上,他只登记了那些期刊,没有单独提到日记。
      这是一个微小的反抗,一个几乎无意义的姿态。但他需要这么做,为了那个不知名的日记作者,为了那些被记录下来的真实声音。
      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埃伯哈特中尉,西格蒙德的助手。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军官,表情严肃,动作精确。
      “罗泽先生,冯·施特恩少校请您去他的办公室一趟。”他说,站在门口等待。
      米哈伊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现在?”
      “是的。”
      他跟着埃伯哈特走出417室,沿着走廊前进。415室的门开着,里面是更整洁的办公空间,两张桌子,几个文件柜。埃伯哈特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西格蒙德的办公室在走廊另一头的尽头,门牌上只写着“404”。埃伯哈特敲门,得到允许后推开门,让米哈伊尔进去,然后自己留在门外。
      这个办公室和417室截然不同。宽敞,整洁,几乎可以说简约。一张大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书柜,墙上挂着一幅欧洲地图和一幅腓特烈大帝的肖像。窗户没有拉窗帘,午后的光线充分照进来,让房间显得明亮而冷清。
      西格蒙德坐在办公桌后,正在阅读一份文件。看到米哈伊尔进来,他放下文件,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工作还顺利吗?”
      “是的。”米哈伊尔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已经完成了大约一半的分类。”
      西格蒙德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又是那个熟悉的节奏,巴赫赋格的节奏。“我注意到,您对乌克兰语文献似乎特别……投入。”
      米哈伊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保持表情平静。“因为那是我最熟悉的领域之一。我的博士论文就涉及乌克兰民间文学。”
      “确实。”西格蒙德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档案,翻开来,“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罗佐夫斯基——这是您的本名,对吗?——1938年于莫斯科大学获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论文题目《十九世纪乌克兰浪漫主义诗歌中的民族认同建构》。成绩优异,答辩委员会评价很高。”
      米哈伊尔感觉血液在瞬间变冷。西格蒙德知道他的真名。不是怀疑,不是推测,是确知。
      “您调查了我,少校先生。”他说,声音还算平稳。
      “这是我的工作。”西格蒙德合上档案,但没有放回抽屉,而是放在桌面上,就在两人之间,“而您的工作,罗泽先生,或者说,罗佐夫斯基博士,是在我的监督下分类文献。所以我们各司其职。”
      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现在,我想问您一个专业问题。基于您今天的观察,您认为这批文献应该如何处置?作为占领者,我们应该销毁它们,保存它们,还是利用它们?”
      米哈伊尔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灰色眼睛今天格外锐利,像要剖开所有伪装,直达核心。
      “您已经决定了,不是吗?”他说,“否则不会费心收集它们,运回柏林,找人分类。”
      西格蒙德嘴角浮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假设我还没有决定。假设我在寻求真正的专业意见。”
      米哈伊尔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个测试,也许是最危险的一次测试。他的回答可能决定接下来的一切。
      “那么我会说:保存它们。”他缓缓地说,“不是因为它们对帝国的统治有用——也许有,也许没有。而是因为它们是人类遗产的一部分。销毁它们就像烧毁一座图书馆,就像抹去一段记忆。而记忆,即使是不方便的记忆,也有存在的权利。”
      “即使那段记忆属于敌人?”
      “敌人也是人。”米哈伊尔说,声音里有一丝他无法完全控制的情绪,“他们爱,他们恨,他们歌唱,他们哀悼。他们的歌谣里也有对美的向往,对失去的悲伤,对未来的希望。这些情感是普遍的,超越国界和阵营。”
      西格蒙德凝视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光影分界线。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舞动,像微小的星系在旋转。
      “您是个理想主义者,罗佐夫斯基博士。”西格蒙德最终说,声音里有种米哈伊尔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在一个理想应该已经全部死去的时代,您仍然相信美和记忆的价值。”
      “我相信有些东西比战争更持久。”米哈伊尔说,“音乐,诗歌,故事……这些会在所有战争结束后继续存在。因为它们触及的是人性中那些不会被完全摧毁的部分。”
      西格蒙德靠回椅背,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这次节奏变了,不再是赋格,而是某种更随意、更沉思的节奏。
      “您让我想起我的一个老师。”他忽然说,目光投向窗外,“他是古典文学教授,总是说,真正伟大的文明不是那些建造了最大金字塔或赢得了最多战争的文明,而是那些留下了最美诗歌和音乐的文明。我那时觉得他天真。现在……”
      他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您可以回去了。”他改变语气,重新变得公务化,“明天继续。埃伯哈特中尉会送您出去。”
      米哈伊尔站起身。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少校先生。”
      西格蒙德抬起头。
      “那本日记,”米哈伊尔说,声音很轻,“1941年基辅的那本。如果您看到它,会怎么处理?”
      西格蒙德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米哈伊尔注意到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要看日记里写了什么。”他缓缓地说,“如果是个人感受,无关紧要。如果是军事信息或抵抗活动记录,那就另当别论。”
      “如果是关于巴比雅尔的记录呢?”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钟楼的钟声。西格蒙德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那么,”他最终说,声音异常平静,“它应该被保存,作为证据。”
      “证据?”
      “证明有些事情发生了。”西格蒙德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米哈伊尔,“证明历史不会因为我们的沉默而被抹去。证明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有人选择记录真相。”
      他转过身,灰色眼睛在光线中像两块透明的冰。
      “您相信真相的力量吗,罗佐夫斯基博士?”
      米哈伊尔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一瞬。“我相信真相存在,无论我们是否承认它。”
      西格蒙德点点头,几乎难以察觉。
      “明天见。”他说,然后重新转向窗户,看着外面的柏林。
      米哈伊尔离开办公室。埃伯哈特等在门外,沉默地护送他下楼,穿过大厅,送出大门。当他终于站在威廉大街的人行道上,呼吸着寒冷但自由的空气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全身紧绷,手心全是汗。
      他回头看那栋灰色大楼。四楼的某个窗户后,西格蒙德·冯·施特恩可能还在那里,看着街道,思考着关于真相、记忆和文明的问题。
      或者,他在思考如何处置一个知道太多、同时又太天真、太危险的苏联间谍。
      米哈伊尔把手插进口袋。指尖触到那枚琥珀袖扣,也触到一件他刚刚意识到的东西——在离开西格蒙德办公室前,他趁对方转身时,从桌上快速拿走了一支铅笔。不是他的铅笔,是西格蒙德的,笔杆上有保安总局的标记,笔尖因为长期使用而磨平了一侧。
      一件小东西,几乎无价值的纪念品。但此刻握在手里,却感觉重若千钧。
      他开始步行回家。夜幕正在降临,柏林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行人们匆匆赶路,电车叮当作响,报童叫卖着晚报——头条大概是东线的战况。
      在他的口袋里,那支不属于他的铅笔和那枚琥珀袖扣轻轻碰撞,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
      两个小物件,来自同一个男人。一个象征着囚禁,一个象征着……什么?诱惑?测试?还是某种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
      米哈伊尔不知道。他只知道,游戏还在继续。而今天,在关于记忆和真相的对话中,棋盘上的棋子又移动了一步。
      朝着什么方向?他还看不清。
      但他知道,无论结局如何,他已经在日记里,在那本藏在学术期刊中的、记录着普通人恐惧和希望的日记里,留下了自己的选择。
      而选择,在这样一个时代,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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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2025.12.13正式开文,目前更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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